“吁——”
一聲戰馬的嘶響,猛地瞧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追著竹球來到了路當中,趙伯虎下意識地勒住了馬韁。
戰馬的嘶響引起了那名小姑娘的注意,只見她在拾起地上的竹球后轉過頭來,呆呆地看著趙伯虎——確切地說是看著趙伯虎胯下那批戰馬。
涉世不深的小姑娘似乎是未曾見過這等‘高大猛獸’,嚇地面色發白、渾身顫抖,在哆哆嗦嗦倒退了兩步后,噗通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
這是誰家的小丫頭?她的父母難道就不管一管么?
趙伯虎面具下的臉上露出幾許不渝,不是針對面前這個小姑娘,而是針對她的父母。
雖說他及時勒住了馬韁,但萬一呢?
就在趙伯虎暗暗生氣之時,他心腹愛將吳泰撥馬上前,甕聲甕氣地喝道:“這是誰家的丫頭?快領回去!”
“誒。”
趙伯虎立刻抬手阻止了吳泰。
倘若說他方才的不渝,其實擔心的是那個小姑娘的安危,那么此刻他阻止吳泰,則是為了他江東義師的聲譽。
他很清楚,他江東義師能走到今日這地步,靠的是各地百姓的民心,而民心這種東西,想來是難凝聚、易潰散,倘若他江東義師做出了讓天下百姓不喜的事,這天下的民心,隨時都會棄他們而去。
作為江東義師的渠帥,趙伯虎絕不敢在民心上有所怠慢。
考慮到這一點,趙伯虎翻身下馬,在將韁繩遞給自己的護衛后,徐徐走至那名小姑娘面前,彎腰伸手,想將她拉起來。
然而沒想到的是,那名小姑娘或許是瞧見了趙伯虎臉上的青鬼面具,小臉愈發畏懼了,將那竹球抱在懷中,竟別過頭哇哇大哭起來。
啊這…
在眾目睽睽之下,饒是見過大風大浪的趙伯虎,亦不禁有些無措。
好在他立刻醒悟過來,蹲下身,伸手摘下了臉上的面具,和藹地安撫道:“別怕,小丫頭,哥哥并非壞人…”
可能是被趙伯虎那溫柔的語氣所安撫,小姑娘停止了哭泣,怯生生地轉過頭來,很小心地看著趙伯虎,看著后者那張英俊而陽光的面容。
見小姑娘的視線停留在自己手中的青鬼面具上,趙伯虎笑著解釋道:“別怕,這只是一塊面具,哥哥拿它嚇唬真正的壞人…”
小姑娘懵懂地點點頭。
盡管這小丫頭的穿著很邋遢,身上的衣物又破又臟,但她的長相著實十分討喜,尤其是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看得趙伯虎歡喜之余,心中不禁暗暗嘆息。
想當年逃亡時,他與老師公羊先生一行人走投無路,不得不在寒冬跳入冰冷的河水逃遁,事后,不止是他的老師公羊先生落下了病根,就連他與已成為他妻子的阿竹,似乎也落下了什么隱疾,以至于二人結為夫婦這么多年,至今都沒有一兒半女。
據醫師診斷,他這輩子恐怕很難有子嗣了。
這個噩耗,對于作為魯陽趙氏嫡子的趙伯虎而言,不失是一個重大的打擊,好在他還有一個弟弟可以延續他們魯陽趙氏的血脈。
若我與阿竹姐有個女兒,差不多也該這么大了吧?
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趙伯虎心下暗暗想道。
在一陣惋惜與遺憾的感慨后,他朝著那個仍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姑娘爽朗一笑,旋即,他再次將手伸到她面前,溫柔地說道:“很抱歉,哥哥嚇到你了,我拉你起來好嗎?”
小姑娘怯生生地點點頭,在稍許的遲疑后,拉住了趙伯虎的大手,在后者的幫助下從地上站了起來。
親眼目睹這一幕,在街道兩旁圍觀的城內百姓陸續自發地鼓掌,看向趙伯虎的目光也越發地信賴。
堂堂江東義師的首領,竟能這般屈尊對待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丫頭,他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江東義師乃是一支真正的義師呢?
聽著四周如雷鳴般的掌聲,趙伯虎心中亦有些哭笑不得。
這次的意外,著實是讓他攢了一波民心,不過…說好的為弟弟的安危而隱瞞真容呢?
這可真是…
苦笑之余,趙伯虎一邊拉著那名小姑娘的手,朝著四周壓了壓手。
掌聲這才逐漸停止下來。
見此,趙伯虎朗聲問道:“這里可有這丫頭的父母親人?”
話音剛落,便有一名目測四旬左右的男子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口中喚道:“阿喜,阿喜,爹爹在這。”
相比較方才對小姑娘時間的溫柔,此刻對待其父,趙伯虎便嚴厲多了,他目視著那名男子指責道:“你就是這丫頭的父親?作為人父,為何不看好自己的女兒?”
那男子連連鞠躬道歉:“小的該死,小的該死,請趙帥寬恕…”
見此,趙伯虎心中火氣稍消,只見他低下頭,正要讓那個小姑娘回到其父身邊,卻見那小丫頭竟仍拉著他的手一動不動,甚至于,似乎有想要躲在他身后的跡象。
趙伯虎微微皺了皺眉,仔細打量面前那名男子,旋即便聞到一股刺鼻的酒味。
而此時,那名男子則一邊繼續給趙伯虎賠笑,一邊低聲催促那小姑娘:“阿喜,快到爹爹這兒來,阿喜!”
在父親的催促下,那小姑娘終究還是松開了趙伯虎的手,回到了他爹身邊,旋即便被他爹按下頭:“快,阿喜,快給趙渠帥賠禮道歉!”
“不必了。”
趙伯虎直覺地不喜這名男子,沉聲說道:“作為人父,你日后當多看著點自己的女兒…”
“是是,多謝趙渠帥不怪。”那名男子點頭哈腰,旋即拉著女兒快步離開。
懵懂的小姑娘被在父親帶離時,回頭又看看趙伯虎,而見此,趙伯虎亦向他招了招手作為告別。
“羨慕了?”
護衛長楚驍牽著戰馬過來,小聲說道:“喜歡的話,搶來收為養女怎么樣?”
趙伯虎翻了翻白眼,抬手帶上面具,旋即接過韁繩,翻身上馬。
他是江東義師的首領,又不是強盜,哪有搶人家女兒的道理?
仿佛是看穿了趙伯虎的心思,楚驍聳聳肩說道:“反正我瞧那家伙,渾身酒氣,油腔滑調,也不像是能當人父的。”
“別胡說八道了。”
輕斥了一句,趙伯虎跨坐在戰馬上,看著那父女二人擠進人群,往一旁的小巷子去了。
“走吧。”
“是是。”
一會兒,趙伯虎一行人便轉過了這條街。
見此,圍觀的百姓也就紛紛散了。
“趙渠帥真是一個好人啊…”
“可不是么!…而且看上去也年輕,不是是否婚配,正巧我家女兒…”
“哈哈,老武頭你就別做夢了,人家趙渠帥哪看得上你家女兒?”
“我女兒怎么了?我女兒長得標致著呢!”
在周遭百姓議論紛紛之際,此前混入人群的鄒適一行人,也回到了方才的那條小巷里。
“公子,是本人沒錯。”
在回到小巷后,鄒適身邊一名護衛便取出了懷中的通緝令作了對比。
“唔。”鄒適點了點頭,旋即轉頭看向小巷深處。
只見小巷深處,方才與趙伯虎有過交集的父女二人,正緩緩朝他們走來。
一瞧見鄒適,那名男子便露出了諂笑:“周公子,您來了?”
化名‘周公子’的鄒適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淡淡說道:“給他。”
聽到這話,他身邊一名護衛從懷中取出一大袋錢,丟到了那名男子懷中。
只見那名男子在掂了掂分量后,那名男子露出了貪婪而狂喜的神色。
見此,鄒適嫌棄地冷哼一聲,旋即,他的目光就落在那男子身邊的小姑娘身上,看著她一手捧著那只竹球,一臉懵懂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莫要將這些錢全部用于喝酒賭博,給這丫頭添置一件新衣服如何?”鄒適忽然冷淡地說道。
那男子愣了愣,旋即一臉諂笑地連連點頭:“當然、當然。…周公子,若沒別的吩咐,小的就先告辭了?”
“唔。”鄒適微微點了點頭。
見此,那名男子趕緊帶著女兒離開了。
看著父女二人離去的背影,鄒適身邊一名護衛冷哼道:“這種痞子無賴,肯定不會將公子的勸告放在心上,可惜了那小丫頭,長得還挺討喜的,可惜卻出生于這家…”
“走吧。”
鄒適開口打斷了那名護衛,轉身走向小巷的出口。
不可否認,他也有些可憐那個小丫頭,但當務之急,是除掉趙伯虎,除掉這個江東義師的首領,為他兩位叔父報仇雪恨!
而與此同時,在開陽西側的蒙山,鄒適的父親鄒贊,正站在山頂上,眺望著莒城方向。
順著他眺望的方向,依稀可見有一支軍隊,正是從開陽敗退的晉方敗軍。
果然沒有順勢取莒城啊…但愿此次是那趙伯虎親自出馬,否則…
饒是鄒贊,此刻亦難免有些忐忑。
畢竟他們此次針對趙伯虎設下陷阱,可是付出了重大的代價,倘若不能得手,就再也不會有第二次機會。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士卒來報:“將軍,少將軍從開陽城內傳來消息,已確認趙伯虎就在城中!”
“好!”鄒贊聞言精神一振,立刻下令道:“立刻派人前往箕屋山一帶,稟告太師與仲信,再傳令眾軍,子夜子時我軍下山前往開陽!”
“遵命!”
當夜子時,鄒贊率領兩萬余太師軍,兵出泰山東部山區的蒙山一帶,悄無聲息地朝開陽進發。
而與此同時,在莒城西北的箕屋山一帶,陳太師與薛敖亦收到了確認的消息,率四千余太原騎兵火速朝開陽進發。
在短短五六個時辰內,這兩支軍隊便分別抵達開陽。
當時天蒙蒙亮,守城的江東士卒們打著哈欠在城上巡邏,猛然瞥見一支黑壓壓的軍隊迅速朝他開陽而來。
“那是…”
“晉、晉軍?!”
“不好!晉軍!晉軍來襲!快敲警鐘!”
“鐺鐺鐺——”
一時間,開陽西城門樓上警鐘大作,一下子就打破了城內原本的寂靜。
此時趙伯虎仍在睡夢中,突然被這陣警鐘驚醒,抓起一件外衣便奔出屋外,驚疑不定地看著西城墻方向。
敵襲?
此地的晉軍不是都跟隨太師軍撤往山東了么?怎么…
“少主。”楚驍衣衫不整地從側屋奔出,見趙伯虎站在院中,驚疑問道:“少主,怎么回事?”
趙伯虎搖了搖頭。
他快步奔回屋內,將衣物穿戴整齊,旋即帶著同樣已穿戴整齊的楚驍火速來到西城門樓上。
而與此同時,鄒贊麾下兩萬太師軍已在城外排兵布陣完畢,仿佛即將展開攻勢,軍中那面迎風招展的‘晝虎旗’,在趙伯虎與楚驍看來是何等的刺眼。
“太師軍?!怎么會?!”
楚驍失聲叫道。
“…”趙伯虎眼神微縮,下意識攥緊了拳頭。
此時,有士卒匆匆來報:“渠帥,城南發現太原騎兵蹤跡,為首一將,疑似薛敖!”
趙伯虎面色再變,快步走至城墻的西南角,眺望南面。
果不其然,他看到城外的空地上遍布太原騎兵,粗略估計,怕不是有四、五千騎。
好家伙,這是精銳盡出啊…
趙伯虎深深皺起了眉頭。
話說回來,這些晉軍之前究竟藏在哪?騎兵日夜百里,倒是不難猜測為何能出現在城外,但太師軍可是步軍啊…
莫非藏在山中了么?
趙伯虎驚疑地轉頭看了一眼西側,看向那片只見輪廓的蒙山。
大意了!
趙伯虎攥拳錘了一下面前的墻垛。
長長吐了口氣,他調整了一下心情,輕笑著說道:“城外的晉軍,怕是陳太師麾下僅有的精銳了吧?呵呵,我的面子還不小…不知陳太師本人是否亦在其中。”
“你還笑地出來?”出于急切,楚驍少有地駁斥了自家少主一句。
而此時,西城墻外的太師軍已對開陽發起了進攻。
于是趙伯虎與楚驍又迅速回到西城門樓。
見城外發起進攻的太師軍并無攜帶攻城器械,只有一些攻城長梯,楚驍如釋重負地說道:“好在太師軍并無攻城器械,咱們守上幾日,應該不成問題。話說…對面是奔著少主你來的么?他們怎么知道你親自來了開陽?”
“誰知道呢,可能是想賭一把…”
剛說到這,趙伯虎的聲音忽然戛然而止,他忽然想到了昨日發生在城內的那樁事,以及那對父女。
“不好!”在略一四旬后,趙伯虎驚聲說道:“城內藏有晉軍的內應!楚驍,快,立刻…”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聽南城門一帶響起了喊殺聲。
見此,趙伯虎快步奔至城墻的內側,眺望南城門方向,他依稀瞧見,那邊有一隊人正在向南城門發起偷襲。
“該死!”趙伯虎暗罵一句。
不得不說,趙伯虎的反應已經足夠快了,但可惜還是晚了一步,就在鄒贊于開陽城外發起進攻時,他的兒子鄒適,亦率領喬裝成百姓的數百名太師軍,于城內發起了突然襲擊。
南城門的守軍對內毫無防備,一時間被鄒適率人殺地節節敗退,就連城門亦被鄒適奪下。
“打開城門!”
在混戰之際,年輕而勇敢的鄒適大吼道。
“休想!”
一名江東軍千人將大吼著殺向鄒適,口中喝道:“你等是何人?!”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鄒贊之子,虎賁中郎鄒適是也!”鄒適大喊一聲,身先士卒擋在城門處,生生擋住了越來越多的江東士卒。
“轟隆——”
南城門緩緩打開。
遠遠看到這一幕,在城外等候已久的薛敖,臉上露出了兇獰之色,振臂呼道:“弟兄們,跟老子殺進去!”
說罷,他率先策馬奔向開陽。
“喔喔——”
數千太原騎兵振臂高呼,緊緊跟上薛敖。
盡管他們距離開陽有足足數百丈距離,可這數百丈距離對于騎兵而言,也不過是幾個瞬息罷了。
轉眼之間,薛敖便孤人殺入了城內。
此時鄒適已被無數江東士卒包圍,聽到身背后馬蹄聲響,鄒適回頭看了一眼,大喜過望:“二叔,救我!”
“叫大伯!”薛敖大喊一聲,單騎殺向包圍鄒適等人的江東士卒,只見他揮舞手中長槍,瞬間就擊殺十幾名江東軍士卒。
“薛敖!”
“是薛敖!”
南城門一帶的江東士卒頓時大亂。
而此時,薛敖麾下將領魏璝、董典、鐘遼等人率領數千騎兵陸續殺入城內,一舉沖散了試圖抵擋他們的江東軍。
在西城門樓一帶,遠遠看到南城門處的混亂,趙伯虎心中一涼。
雖說此間雙方兵力相當,可論戰斗力,陳太師麾下的精銳,又豈是他江東軍可以抵擋的?
一旦被晉軍,尤其是被薛敖這等猛將殺入城內,那就…完了啊。
就在趙伯虎失神之際,楚驍果斷說道:“守不住了,撤吧!”
聽到這話,趙伯虎也立刻回過神來,皺著問道:“往哪撤?”
此時他們唯一可以撤退的方向便是郯城,可郯城距離開陽至少二百余里,他們怎么可能在薛敖麾下太原騎兵的追殺下,安然無恙逃到郯城?
顯然楚驍也想到了這一點,咬咬牙道:“只能向東撤了!…跑不跑得掉另說,總好過在城內被晉軍一網打盡!”
趙伯虎思忖了一下,果斷揮手下令:“傳令下去,全軍向東突圍!”
“是!”
半個時辰后,在趙伯虎的命令下,三萬江東軍且戰且退,徐徐殺出城外,向東突圍。
“很果斷吶。”
得知江東軍動向的鄒贊眼中閃過幾許贊賞:“可惜,今日無論如何也要將你留在這里,趙伯虎!…傳令下去,今日走了誰都可以,唯獨不能走了趙伯虎!殺趙伯虎者,賞賜千金,官升三級!”
“是!”
傳令兵匆匆而去。
而此時在鄒贊身后,老當益壯的陳太師跨坐在戰馬上,目視著開陽城方向,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