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晚上,趙虞正與靜女、馨兒還有李小姐一同在膳房用飯。
一家四口,自然不需要太大的桌子,一張方桌足以。
趙虞坐在靠北的主位,左手邊靠東的位置坐著靜女,而右手邊靠西的位置則坐著李小姐與馨兒。
雖說桌上的菜肴也并非山珍海味,僅只是一些尋常的魚肉,但氣氛卻頗為融洽,融洽地讓李小姐都有些不敢相信。
因為曾經道聽途說的一些傳言,李小姐還以為自己過門會遭到兩位姐姐的欺負呢,但這幾日的親身經歷卻告訴她,她這兩位姐姐都是很溫柔、識大體的人。
她心中的最后一絲擔憂,也因此煙消云散。
就當這一家四口準備享用晚飯時,忽然祥瑞公主卻帶著寧娘與尹兒不請自來。
只見在靜女幾女驚愕、茫然的注視下,公主旁若無人地走到了那張大桌旁,不高興地對趙虞說道:“為何不等本宮用飯?”
說話間,她居高臨下地掃視著桌上的菜肴,半響微微點了點頭,那神色仿佛在說:嗯,這菜色還行。
趙虞感覺莫名其妙。
“公主今晚與我等一起用飯么?”
馨兒率先反應過來,一臉驚喜,旋即,她看了看四下,決定讓出了自己的座位:“我的座位讓給公主吧。”
然而就待她準備起身將公主請到自己的座位上時,趙虞忽然抬手:“慢著。”
他表情古怪地看向公主:“公主,有事?”
“本宮來與你等一起用飯。”
公主一臉理所當然,那她神色,仿佛與她一同用飯是天大的恩賜。
這丫頭…哪根筋搭錯了?
趙虞張了張嘴,心中很是驚詫。
畢竟這位公主在他府上住了都幾個月了,可從未與他們一同用過飯,今日這是怎么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再轉念一想,他就明白了原因:哦,對,他倆‘和好’了。
今日下午,他通過話術哄好了這位公主,條件是他必須全力支持她的那個主意,就是那個想辦法弄死太子與三皇子,設法讓她爹鄴城侯繼承王位的主意。
對此,趙虞很高興,公主也很高興,皆大歡喜有沒有?
不過這會兒,趙虞就卻有點笑不出來了——雖然他也明白,這蠢公主主動來與他們一起用飯的舉動,實則是一種示好,可問題是他與在座的靜女幾人都不需要這種示好啊,沒見這位公主一來,這屋內的氣氛就變僵了么?
但將這位公主趕回去,似乎也不太合適,畢竟兩人才剛剛‘和好’…
就在趙虞頗有些頭疼之際,一直關注著他的靜女開口了,她端莊而溫柔地說道:“妾身以為公主不喜外人打攪,是故一直以來都未曾邀請公主,今日既然公主有這份雅興,那就坐下一同用飯吧。”
說罷,她轉頭用眼神示意伺立了一旁的侍女碧兒。
碧兒點頭會意,為公主與寧娘添置碗筷去了。
祥瑞公主眨眨眼睛看了一眼靜女,噘了一下嘴。
顯然,靜女那一副家中正室的口吻,讓她本能地有些抵觸,不過她倒也沒說什么,大概她也知道對方是她‘扳不動’的對象。
不說這位‘周夫人’得到了陳太師的認可,單單她與那周虎超過十年的深厚感情,就足以讓公主不敢造次了——她又不是真傻,她早就從寧娘口中得知了這個女人的情況。
此時,李小姐亦站了起來,善意說道:“公主,您坐我這兒吧?”
然而公主卻不領情:“不要!本宮就…就坐周虎旁邊!”
她心底可是還記得這個‘姓李的小賤人’呢,居然敢搶在她前面!——她還是沒意識到她也姓李,甚至于論輩分還是李小姐的遠方堂姐妹。
總而言之,她目無旁人地走到趙虞身邊,全然不顧李小姐滿臉的尷尬。
換做在以往,趙虞肯定要制止一下,不過眼下嘛,他也得掂量掂量,畢竟他才剛剛哄好這位公主,總不能又把關系給弄僵了吧?
想到這里,他故作不耐煩地揭過道:“好了,你想坐哪就坐哪,不許胡鬧了!”
“本宮…”
公主雙目一睜,剛想說點什么,卻見趙虞又說道:“你還想不想我幫你出氣了?”
聽到這話,公主的氣勢當即就軟了下來,嘴里也不知嘟囔著什么,乖乖在趙虞右手邊坐了下來,正巧坐在李小姐旁邊——她本來是想坐在趙虞左手邊的,但發現靜女面無表情地看看著她,她愣是沒敢坐。
而見此,靜女嘴角莫名一揚,亦招呼寧娘坐到了她身旁。
接下來的用飯,由于多了一個公主,飯桌的氣氛并不是十分融洽,主要是公主看李小姐的有些不快。
公主對夫君果然…
看看趙虞,又看看公主,李小姐很識趣地沒有說話。
此前還以為那只是謠傳,可如今一瞧,似乎還真是那么回事。
足足過了一刻時,這場氣氛尷尬的聚餐這才結束,在幾名侍女與仆從收拾飯桌時,趙虞與幾女來到了偏廳稍坐。
期間,寧娘私下問趙虞道:“二虎哥,你與公主和好了?”
看了眼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的某位公主,趙虞面具下的表情有些古怪。
和好?
他也不知這算不算和好了,畢竟在他看來,他只是利用了公主,挑唆公主去報復東宮與三皇子,而公主,似乎也挺高興這樣做——彼此利害一致,這姑且也算和好了吧?
“太好了!”
見趙虞遲疑著點了點頭,寧娘高興地撫掌。
然而下一刻,她就被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后的靜女拎住了耳朵:“什么事太好了?來與妾身也說說。”
寧娘的臉當即耷拉下來,捂著耳朵跑走了。
見此,靜女沒好氣地搖了搖頭,轉頭看了一眼趙虞,見趙虞微微點頭示意,她多少也猜到了——今日這位公主的反常舉動,多半與自家少主有關。
既然如此,她就不便過問了。
而期間,趙虞見李小姐在公主面前有些拘束,遂與幾女告別,假意要到書房去。
如他所料,公主當即就跟了上來:“等等,等等本宮!…周虎,本宮有話要對你說。”
說實話,趙虞大概也能猜到這位公主想對他說什么,無非就是要求他幫她出氣,扳倒甚至弄死東宮與三皇子,讓她爹鄴城侯繼承皇位唄!
沒錯,今日下午雖然公主開出的和好的條件,但趙虞并未立刻接受——雖然他很想立刻答應。
沒辦法,這是他周虎的‘人設’!
周虎作為陳太師的義子,光明磊落的晉國忠臣——至少目前表面上是,怎能一口答應這位公主提出的條件呢?
他自然要猶豫一番,讓這位公主對他軟磨硬泡一番,最后才勉強答應。
這樣才能盡量避免被人看出來其實是他在背地里搞鬼。
否則別說陳太師,估計就連鄴城侯父子也會察覺到不對勁,那趙虞的全盤計劃就徹底泡湯了。
果不其然,在跟著趙虞來到書房后,公主果然開始對他軟磨硬泡,要他親口許下承諾幫她出氣。
按照計劃,趙虞自然是要拖延一番。
見此,公主有些急了,氣惱地說道:“你是不是要耍賴?”
趙虞假意說道:“既然我說了會幫你出氣,我自然會履行承諾,但這件事急切不得…最起碼也跟李奉兄、李勤兄,還有伯父、伯母同個氣呀。…哪那么容易就能扳倒東宮與三皇子?”
聽趙虞這么說,公主這才稍稍按捺心中的急切,悶悶不樂地說道:“那要等到什么時候?”
“最起碼等李奉兄、李勤兄來一同商議呀。”趙虞寬慰道:“你放心,李勤兄辭別前就說了,他年后還會來探望你,說不定到時候李奉兄也會一同前來,介時咱們再與兩位兄長好好商議,從長計議。”
“那…還好久呢。”公主皺著眉頭說道。
“不久不久。…你不是想回黑虎山看望大林、大徐他們么?正好郭達大哥要回黑虎山,你就跟他們一同回黑虎山住幾日,探望探望山上那群小家伙,這一來一回,最起碼也得十天二十天吧?等你回來正好過年,過了年,李奉兄與李勤兄估計就回來了…”
這番話哄得,趙虞覺得自己把之前‘欠’這位的全給補上了。
好在效果還不錯,本來公主就想回黑虎山看望她那群流著鼻涕的‘部下’,給他們帶給吃的用的,只不過先前因為李小姐的事,她與趙虞賭氣這才被趙虞禁足,正好趁著冬季閑著無事,回黑虎山看看。
畢竟,她在那邊已經成功‘篡’了趙虞的大首領位子,成為了黑虎寨的‘大寨主’,既然回到潁川,哪能不回自己的地盤看看呢。
“那、那就這樣吧…”
猶豫了一下,公主最終聽取了趙虞的安排。
看著公主心滿意足地離去,趙虞暗自搖了搖頭。
不得不說,明明想要對東宮與三皇子露出獠牙,卻要掖著藏著,避免被人看出他的惡意,甚至還要裝作無奈順從某位公主的樣子,這還確實是一件比較難以把握分寸的事。
一日后,在趙虞這邊吃足喝足的郭達、褚角等人,也準備返回黑虎山了。
在趙虞說明了公主的情況后,郭達笑著答應下來,擔下保護公主的責任。
趙虞自然相信這位老大哥。
或許有人會感覺不解,現如今趙虞都混到這種地步了,為何還要郭達坐鎮在黑虎山,卻不把這位最信任的大哥調往其他地方。
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黑虎山——或者說應山,那是趙虞‘狡兔三窟’中的其中‘一窟’,倘若趙虞密謀推翻晉國的意圖不慎泄漏,那么在局勢不利時,他可以選擇逃入應山,在應山揭竿而起。
為此,郭達這些年在應山群山之間秘密建造了好幾座隱秘的山寨,甚至在彼此間建造了棧道與防御設施,就是防著趙虞有朝一日敗退逃入應山。
而繼應山之后,潁川郡南部的臥牛山,也逐漸快成為趙虞的‘另一窟’。
在趙虞的授意下,張翟的親信何璆正在不遺余力地進攻、吞并臥牛山上的群賊,倘若有朝一日趙虞的意圖暴露,在潁川混不下去了,亦可選擇退入臥牛山,在臥牛山群山揭竿而起。
當然了,這些都是最后的退路,就現如今而言,趙虞混地越來越好,預先鋪設退路,也不過是以防萬一而已。
當日,當日,趙虞親自送別了郭達、褚角,以及祥瑞公主、寧娘一行人。
看著公主與寧娘在車窗內向自己招手告別,趙虞心下也是松了口氣。
總算是把這位麻煩的公主給打發走了。
不得不說,在必須與這位公主保持良好關系,不能打罰的情況下,想要哄得這位公主乖乖聽話,還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接下來,就等李奉、李勤兄弟了…
站在飄著小雪的城外,目送著郭達一行人的車隊緩緩離去,趙虞心下暗暗盤算著。
該做的布局,他基本上都做完了,就等李奉、李勤兄弟二人了。
據他估計,李氏兄弟大概會在明年二月前后前來許昌,介時他就可以借祥瑞公主的口,再推這兩位兄弟一把…
只要邁過了這道坎,那接下來就容易多了。
話說回來…
不經意間,趙虞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伸手接住了飄落的一片雪花。
看著那片雪花在手掌中融化,他問何順道:“何順,今日是幾日?”
“初六了,十一月初六。”何順回答道。
“哦…”
趙虞微微點了點頭,轉身看向北方。
毫無疑問,陳太師與毛錚還在趕往山東的途中…
相比之下,郭達他們不出十日就能返回黑虎山,而陳太師他們想要抵達山東,差不多估計要等到十二月前后…
十二月的中旬,恰恰就是陳太師八十壽辰的日子,
當然,倘若選擇坐船的話,估計可以在十二月前抵達山東,不過大概也不會辦了,陳太師的八十壽辰。
“呋…”
微微吐了口氣,趙虞語氣有些復雜:“回去了,何順。”
“是。”
而與此同時,陳太師與毛錚已堪堪抵達了梁郡。
僅在梁城歇了一晚,陳太師一行人便在梁城找了一艘官船,隨后乘船沿著大河順流而下,徑直前往山東而去。
坐船順流而下,那肯定要比騎馬快地多了,大概九日左右,陳太師乘坐的官船,便在山東安樂郡的臨濟靠岸停泊,旋即改騎馬陸行,徑直前往臨淄。
大概是十一月十九日前后,陳太師、毛錚一行人終于抵達了臨淄。
臨淄距離許昌,路途何止千里?
即便是乘坐舟船,陳太師一行人能在短短二十日內抵達也實屬不易。
得知陳太師抵達的消息,駐軍在臨淄的章靖,還有從兩、三個月前就趕至臨淄的薛敖、王謖二人,一同出城相迎。
這次相見,薛敖罕見地沒有做出任何不合時宜的事,比如調侃老父親什么的,相反,他從始至終面色陰沉,甚至眼眸中隱隱閃著幾分仇恨。
這也難怪,畢竟他死了一個弟弟。
相比之下,章靖與王謖的心情也十分沉重。
不過要說誰最痛心,那自然就是陳太師無疑,短短二十日從許昌趕到臨淄的他,面色泛黃、一雙虎目布滿血絲,顯然是這些日子未曾得到充足的歇息所致。
“季勇…季勇的遺體何在?”
在父子相見時,陳太師顧不得寒暄,立即就問道。
章靖抱拳回答道:“孩兒將季勇的靈柩安置在我暫住的府上,還未下葬…”
也虧得韓晫被害時已是深秋,并且很快就入了冬,天氣不算炎熱,否則干等上一、兩個月,尸體恐怕都要臭了。
聽到這話,陳太師默默點了點頭:“帶我去。”
“是!”
一個時辰后,陳太師父子幾人來到了臨淄城,來到了章靖暫居的那座府邸。
而此時,四子韓晫的靈柩就供在府內前院的偏廳,靈柩旁坐著一名身穿喪服的婦人,帶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與五六歲的女孩。
這婦人正是韓晫的妻子韓張氏,那兩個小孩正是韓晫的兒子韓琦,以及女兒韓蕓。
“太師。”
瞧見陳太師風塵仆仆地邁步走入靈堂,張韓氏當即起身,跪在老太師跟前痛哭。
陳太師嘆了口氣,雙手扶起兒媳。
從旁,年近十來歲的韓琦亦跪倒在地,一臉悲憤地求道:“祖父,父親不幸遭那叫趙伯虎的賊子所害,請您一定要為父親報仇雪恨啊!”
聽聞此言,陳太師愈發難受,微微點頭扶起韓琦,旋即轉頭看向靈柩。
他中年喪妻、膝下無子,是故陸續收養了鄒贊、薛敖、章靖、韓晫、王謖五名他麾下將士的遺孤,盡心教導,希望五子長大成人后能繼承他的衣缽,好生輔佐晉國李氏社稷。
盡管是義子,但三、四十年相處下來,他早已將五位義子視為己出,如今四子韓晫兵敗身亡、死不瞑目,他心底又豈會不悲痛?又豈會不恨?
他恨不得此刻就親率大軍殺到江東去,將那個趙伯虎千刀萬剮。
深深吸了口氣,陳太師沉聲說道:“先、先將季勇入殮安葬,其余之事,待白事過后,再從長計議…”
“是!”
薛敖、章靖、王謖三人抱拳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