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見周首領時,張某便知周首領絕非一般人,然未曾想到,短短一年未見,周首領竟到了這等地步…”
坐在一張擺著簡單酒菜的矮桌旁,張翟目視著趙虞感慨說道。
當年他見到這位黑虎賊首領時,黑虎寨上上下下不過六七百人,且其中有一半是婦孺,而如今呢,趙虞官拜昆陽縣尉,雖然官職是小了點,但張翟卻知道,這位黑虎賊首領實際上已經控制了整個昆陽。
——他并不知此時的趙虞已升官至部都尉,獲許擁有一支千人的軍隊。
而趙虞也沒有自吹自擂的意思,聞言笑著說道:“周某也未想到有幸還能見到張先生,不知先生此來,有何見教?”
“這個嘛…”
張翟看了看左右,看的正是跪坐于趙虞身后一側的靜女,以及侍立于一旁的何順。
趙虞心中明白,說道:“這里沒有外人,張先生直說無妨。”
見此,張翟也不再隱瞞,如實說道:“前幾日,我在召陵見過了關朔、陳勖…”
說話間,他有意無意地瞥向靜女與何順二人。
由于靜女戴著與趙虞一般無二的面具,張翟也看不到前者的面色,但見靜女紋絲不動,張翟多少還是能猜到猜到幾分。
包括同樣面不改色、毫無驚訝的何順。
張翟由此證實,這二人確實是眼前這位黑虎賊首領的心腹,早早就知道了他的底細。
見此,他再無顧忌,一臉遺憾地說道:“以周首領的才能,為何要站在殘暴的晉國一邊,與我義師為敵呢?倘若周首領愿意共鑲大義,張某愿意推舉周首領為潁川渠帥,豈不勝過區區一個縣尉?”
“呵。”
趙虞微微搖了搖頭。
其實在見到張翟時,趙虞就猜到張翟或許是來勸他倒戈,不曾想,還真被他猜中了。
不得不說,倘若在九月之前,也就在關朔興兵攻打昆陽之前,這張翟向他說出這番話,說不定趙虞真會考慮考慮,畢竟那會兒,他既沒有十足把握能擊潰關朔,并且潁川郡里也不待見他。
可現如今,局勢有所變化,他一舉擊退了關朔,就連潁川郡里對他的態度也改變了許多,在這種情況下,他怎么可能再倒向叛軍?
當然,這不是說他已完全不將叛軍放在眼里,畢竟叛軍這波北進還是相當強勁的,除了他昆陽這邊僥幸擊退了叛軍,其余各郡縣尉皆是節節敗退,因此,只要有緩和矛盾的機會,他也不想與叛軍成為死敵——這也是他今日冒險面見張翟的原因。
而他之所以搖頭輕笑,只是感慨叛軍錯失了一個機會而已。
倘若當初關朔答應了他的條件,或許今時今日,他會作為叛軍的一員來考慮。
但很遺憾,關朔當初拒絕了他。
注意到趙虞微微搖頭,張翟稍稍變了顏色,語氣亦變得陰沉了幾分:“難道周首領執意要站在晉國那邊?”
從他的語氣中,趙虞隱隱聽出了幾分危險。
在微微思忖了一下后,趙虞正色說道:“周某,誰也不站,只會站在我自己這邊。”
言下之意,無論是晉國朝廷,或者潁川郡里,亦或是江南叛軍,他誰都不站。
這話,讓張翟的面色稍稍改善了幾分。
好不夸張的說,其實趙虞與張翟之間也并沒有什么深厚的交情,倘若趙虞果真要與義師為敵,張翟會毫不猶豫地視趙虞為敵,可現如今趙虞在話語中表達想要‘中立’的態度,那張翟就自然沒必要與對方撕破臉皮,像先前的關朔一樣,將這個山賊頭子推到晉國一方。
他笑著說道:“周首領的意思是…想要繼續觀望?看晉國與我義師,究竟誰能勝出,然后再做打算,是這樣嗎?”
不等趙虞回答,他搖了搖頭,繼續說道:“但,周首領憑什么認為可以置身事外呢?就憑前一陣子擊敗了關朔?”
他搖了搖頭,說道:“關朔敗于昆陽,僅僅只是我義師的一點小小挫折,然放眼整個局面,晉國正節節敗退。…自今年起事之后,我義師陸續攻陷江夏、廬江、九江、廣陵、汝南、下邳等郡,我義師的形勢一片大好。待來年,我義師必將陸續攻陷南陽、陳郡、陳留等郡,晉國的疆域只能以大河為界,大河以南,皆是義師所占…介時,義師將匯兵于南都大梁,共擊河北,將暴晉徹底推翻…”
說到這里,他轉頭看向趙虞,語氣莫名地說道:“我想周首領是識大勢的人,何必置身于這股浪潮之前呢?不如順從天命、共鑲大義!”閱書齋 聽到張翟這一番話,靜女、何順二人亦有些呼吸不暢,顯然他們并沒有想到,叛軍的聲勢竟然如此龐大。
然而趙虞卻不為所動,搖搖頭說道:“張先生的好意,周某心領。周某方才說了,我只會站在我自己這邊。”
張翟臉上的笑容緩緩收斂,淡淡說道:“世人都想待價而沽,但大多數人最終因此錯失良機…”
趙虞打諢道:“張先生說的是關渠帥吧?”
張翟氣急,聞言冷笑道:“周首領就這么肯定你不會錯失良機?”
趙虞笑了笑,平靜地說道:“在張先生看來,義師眼下局勢大好,但在我看來卻未必。…迄今為止,朝廷還未有任何援軍,像天下聞名的‘陳太師’啊,‘陳門五虎’啊,一個都沒動…哦,不對,陳門五虎中有一個叫‘韓晫’的人已經在與貴方交手了,那么,還有四個?這還不包括晉國其他的將領…朝廷還未動全力,張先生有如何能輕言勝敗呢?”
“韓晫?”
張翟冷哼道:“周首領說的,可是被我義師江東渠帥趙璋、趙渠帥幾次擊敗的那個韓晫?”他搖了搖頭,淡淡說道:“倘若陳門五虎皆如那韓晫一般,那也不過是浪得虛名之輩罷了。”
…趙?
趙虞挑了挑眉。
雖然他覺得沒什么關系,但叛軍中有與他一樣姓趙的叛將,這總讓他感覺有點別扭。
然而他并沒有太過在意,搖頭說道:“正所謂驕兵必敗,倘若義師人人如張先生這般,那周某恐怕就更不看好貴方了…陳門五虎,周某只碰到過一個,那就是章靖,此人有勇有謀,周某甚是忌憚,倘若陳門五虎皆如那章靖一般,我實在不看好貴方…方才張先生所言,貴方的江東渠帥趙璋曾幾次擊敗韓晫,但這并不足以斷定韓晫是浪得虛名,更不能斷定陳門五虎是浪得虛名,只能說,那趙璋有著足以匹敵陳門五虎的勇武與謀略,但問題,像這樣有勇有謀的統帥,貴方有幾人呢?…至少在我看來,關朔也好、陳勖也罷,皆不足以與章靖相提并論。”
張翟微微皺了皺眉,但無力反駁,畢竟這次關朔連帶著陳勖確實在周虎手下吃了大虧。
想了想,張翟沉聲說道:“即便如此,在晉國與義師之間,周首領終歸還是得選擇一方,要么站在晉國那邊與我義師為敵,要么與我義師合力推翻晉國、共鑲大義…張某并非逼迫周首領,相信晉國遲早也會讓周首領做出選擇。”
你這還不叫逼迫?
趙虞暗暗冷笑。
當然,冷笑歸冷笑,他也可以理解張翟的考量,畢竟就算換做是他,也不會允許像‘周虎’這種騎墻派左右逢源,要么順從,要么死亡,誰會讓你有待價而沽的機會?
但作為當事人嘛,趙虞自然還是希望能夠保持中立,靜觀晉國與叛軍分個勝負,然后再做打算——前提他得說服張翟。
在沉思了一番后,趙虞正色對張翟道:“事實上,相比較貴方,其實周某更看好晉國,畢竟那一個傳承百余年的大國,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百余年的大國,豈有一朝一夕就被貴方推翻的道理?更別說晉國雖然已腐朽,但朝中仍有陳太師、陳門五虎、王尚德等擅戰之將。…在張先生看來,此乃義事,然而在晉國、在朝廷看來,這終歸是謀反作亂之舉,至少在朝廷那邊必然是如此看待。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倘若我參與了貴方的大事,勝固然好,可一旦朝廷扭轉了勝敗,它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叛亂之人。…我周虎是個功利之人,張先生邀我共鑲大義,最起碼要讓我看到勝利的可能,否則若是必敗之局,周某又何必犧身、自尋死路?”
見趙虞絲毫沒有為了大義犧牲的覺悟,張翟的神色冷淡了幾分,但趙虞都說了自己是‘功利之人’,他也不好再說什么。
微微思忖了一下,他沉聲問道:“那周首領想要怎樣呢?與義師井水不犯河水直到我義師推翻晉國?”
趙虞笑著說道:“推翻晉國不至于,最起碼,我要看到貴方攻陷梁城,也就是先生所說的南都。…我想張先生也不會認為,攻陷梁城就代表推翻了晉國。相反,介時義師與晉國軍隊的交鋒,會愈發激烈。但倘若張先生能允諾此事,且貴方也攻下了梁城,介時周某愿意投奔貴方,共擊河北。”
頓了頓,他繼續說道:“在先前的戰事中,我昆陽已傷亡慘重,無論是朝廷還是潁川郡里,都不好再苛求我昆陽繼續抗擊義師,換而言之,我昆陽是可以暫時保持中立的,但倘若貴方執意要逼迫我昆陽,逼迫周某,那周某也就只能與貴方為敵了…到時候,其他事我不敢保證,但我可以保證,絕對不會叫關朔、陳勖攻陷葉縣,哪怕我昆陽有失!”
張翟面帶驚怒直視趙虞,后者不為所動。
在足足僵持了數息后,張翟長長吐了口氣,點點頭說道:“好,那就以‘南都梁城’為賭注,不過在此之前,昆陽不得援助葉縣!”
差不多半年后,天下的局勢就可以看出端倪,而葉縣有楊定在,叛軍短期內應該打不下…
在心中權衡了一下利害,趙虞微微點頭:“可以。”
當日,趙虞與叛軍方南陽渠使張翟達成私下的協議,自叛軍攻陷南都梁城前,雙方井不犯河水。
對于趙虞而言,這無疑是最好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