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退守城內之后,趙虞就一直在權衡叛軍的‘去留’問題。
正如鞠昇所言,叛軍是有退路的,他們他們可以退至定陵、召陵等地來度過這個冬季,也不是非要拿下昆陽。
關朔想要拿下昆陽的最根本原因,僅僅只是因為昆陽距離葉縣很近,僅僅只有四十里,有利于關朔接下來攻打葉縣。
但倘若攻占昆陽的傷亡超出了關朔的承受能力,關朔不無可能放棄攻占昆陽,順便在撤走時,于城內放一把火作為報復。
倘若關朔果真這么做怎么辦?昆陽有后路么?
其實也是有的。
趙虞可以攜昆陽之民撤退至襄城、汝南兩縣——他有許多手段可以令王雍、劉儀那兩位縣令屈服。
只是這樣一來,昆陽就沒了,失去整座縣城的損失,會讓趙虞難以承受,畢竟在某種程度上,昆陽縣如今等同于他的基業,若被關朔一把火燒成白地,那趙虞可能就只能繼續干‘山賊’這行了。
更關鍵的是,關朔未必只放一把火那么簡單。
倘若關朔再狠一點,他完全可以在放火之后派兵圍堵,以當前的局勢,以關朔的智力,他顯然也能猜到昆陽人只能往襄城、汝南方向突圍,只要在派一支軍隊提前堵死前路,數萬昆陽人恐怕會通通餓死、凍死在這個冬季。
如此一來,趙虞的損失就更大了。
因此,在思前想后之余,趙虞認為應當稍微給關朔一點‘可以攻陷昆陽’的希望,免得對方做出更激進的行為。
而這,也正是今日張奉防守不利,但趙虞并未怪罪他的原因——固然張奉的防守不利是因為他能力不足,但從整個戰略來看,稍稍露出一點潰勢,更有利于穩住關朔。
甚至于,趙虞還有意再放點水,讓叛軍占據更大面積的城區。
而這,相當于割肉喂狼,無疑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一個把握不當,讓叛軍順勢攻過半城,攻到了北半城,那昆陽的防線以及昆陽人的作戰士氣,可能就徹底崩潰了。
因此趙虞喚來鞠昇,想聽這位叛軍出身的將領,如何看待現下的叛軍,以便他最終拿定主意。
在聽到趙虞的詢問,鞠昇思忖了一番,搖頭說道:“據末將所見,叛軍的士氣…十分低迷。因兩邊陣地隔得近,末將今日好幾次聽到對面有士卒抱怨,許多叛軍士卒原本都以為只要攻破城墻,我昆陽就會屈服,根本沒想到我方會采取巷戰…”
“這就是你擔心關朔會放棄攻城的原因吧?”趙虞問道。
鞠昇點了點頭:“若軍卒毫無士氣,關朔就只能退了。”
趙虞負背雙手在屋內踱了幾步,忽然問道:“那若是我方給他們一點希望呢?比如說明后日,讓叛軍多占據一點地方?”
鞠昇意外地看向趙虞。
事實上這件事他也考慮過,但他不敢提,因為這個舉措太過于冒險,甚至可能會遭到周虎等人對他的質疑——你叫我等故意讓叛軍占據更多的地盤,是不是有什么陰謀?
沒想到,眼前這位黑虎賊首領自己提了出來。
…膽魄是真的大。
心下暗自嘀咕了一句,鞠昇小心翼翼地說道:“在言語之間,確實可以,但就怕適得其反、引火燒身…且不說此舉是否能讓關朔打消撤退的念頭,一味的后撤,很快我等將退無可退。距離天降大雪尚有十幾日,我很懷疑這一招,能否堅持到那個時候。”
聽到鞠昇的話,趙虞頗為欣賞地轉頭看了他一眼。
不愧是前叛軍中的曲將,執掌二千兵卒的將領,在戰術、經驗上確實勝過他昆陽絕大部分人,更難得的是,鞠昇還將其中的利害看地清清楚楚。
在思忖了片刻后,趙虞提出了一個設想:“倘若我等采取‘欺騙’的戰術呢?”
“欺騙?”鞠昇有些迷惑。
見此,趙虞便解釋道:“這樣,白晝間,咱們稍微‘收縮’防線,讓叛軍奪占據幾道防線,奪占據幾片城區,讓關朔對攻占昆陽增添幾分信心;但到了晚上,我會叫旅狼配合你們,將失去的防線、城區,再奪回來…介時關朔就會覺得,咱們在正面交鋒上不如他們,只能通過夜襲的方式奪回失地…面對一群只會用卑鄙伎倆扳回失利的敵人,你會放棄取得這場仗的勝利么?”
鞠昇眼睛一亮,驚詫地稱贊道:“此計高明!”
但是旋即,他就又再次皺了皺眉,小心翼翼地說道:“不過大首領,一旦采取了這招戰術,我方無異于自縛手腳。況且,毫無疑問關朔也會加強夜間的守備,一旦我等無法在夜間將白晝的失土奪回,那可就麻煩了…”
趙虞當然聽得懂鞠昇的勸告,點頭解釋道:“你這兩個質疑,提得很好。關于你所說我方‘自縛手腳’一事,其實也沒有那么絕對,就算要暗中放水,也不意味著我等就不能反攻,像協助你的劉屠,關朔也知道他是我黑虎眾的猛士,被他奪回一條街道,我猜關朔并不是不能接受…你白天讓出五道防線,讓出兩條街巷,晚上旅狼助你奪回三道防線,次日劉屠再奪回一條街巷,總的來說,局面還是朝著對叛軍有利的方向在變化,關朔即使有不滿足,總得來說還是會接受的。…至于認為的,關朔加強夜間的守備,致使我方在夜晚無法奪回白晝間失去的失地,長此以往會令我等退無可退,那就要我等把握好一個尺度,既不能讓叛軍過于振奮,也不能讓他們徹底頹廢,消極怠戰…”
聽到這話,鞠昇苦笑著說道:“大首領,您這可太為難人了。”
“哈哈。”
趙虞笑著拍了拍鞠昇的臂膀,寬慰道:“局勢困難,堅持一下吧,等到十幾后,天降大雪、冰雪封路,關朔失去了撤軍定陵等地的最佳時機,咱們就不用再跟他磨蹭了,到時候,就算關朔猜到了咱們的計策,他也不敢放火燒城,只能先熬過這個冬季再說。”
“是!”
鞠昇抱了抱拳,躬身離開了。激情 在走出衙堂的那一刻,他忍不住點頭看了一眼衙堂內,看了眼那位黑虎賊首領。
他對周虎在這種局勢下尚能冷靜想出對策的沉穩感到驚詫,仿佛無論什么時候,這位都不會有任何的驚慌。
…不知那面具之下,是否也是那般鎮定。
搖了搖頭,鞠昇帶著滿心的好奇離開了。
而與此同時,趙虞則走回衙堂的那張判桌后,凝視注視著桌上那份他手繪的城內地圖,思索著有那些地方可以‘讓’給叛軍。
良久,他微微搖了搖頭:“不穩妥。”
站在一旁的牛橫撓撓頭,開口道:“阿虎,什么不穩妥。”
“我是說避免讓關朔現在就放棄昆陽的理由不穩妥,還有,即使度過了這個冬季,介時只要關朔醒悟過來,他還是可以放火燒城作為報復…介時他將昆陽燒成白地,咱們只能往襄城、汝南兩縣撤,這對他而言也算是拔除了一顆釘子,至于他攻葉縣,他還有沙河南岸的大營,也不是不能作為后方的據點。…想要阻止此事,就得讓他別無選擇。”
說到這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快地說道:“話說葉縣在搞什么鬼?那楊定就干看著?”
當夜,趙虞就派了幾名黑虎賊悄然出城,囑咐他們小心越過叛軍的封鎖區域,前往葉縣。
此時昆陽與葉縣之間,已被叛軍徹底截斷聯系,葉縣的任何援助都無法抵達昆陽,但區區幾名黑虎賊抹黑潛過去,那還是沒有問題的,畢竟叛軍的巡邏隊也不是密不透風。
當夜子時前后,就當葉縣縣令楊定在縣衙的后衙歇息之時,忽然有家將魏馳急匆匆地前來通稟,臉上帶著復雜的驚喜之色:“少主,昆陽還在!”
“啊?”
饒是楊定聰慧過人,聽到這沒頭沒腦的話也是一愣:“昆陽不是…失守了么?”
“并沒有。”
魏馳搖搖頭,帶著幾分振奮說道:“周虎派了幾名黑虎賊過來,據他們所說,昆陽僅僅只是南城墻被攻破,城內軍民尚在周虎的領導下與叛軍進行巷戰…”
“巷戰?在城內的街巷與叛軍作戰?”
楊定驚詫地睜大了眼睛。
在得到了魏馳的肯定后,他立刻穿上衣物:“走!帶我去見那幾名黑虎賊!”
片刻之后,楊定就在他的廨房內見到了那幾名黑虎賊。
那幾名黑虎賊絲毫不因為楊定乃葉縣縣令就給他保留面子,帶著不客氣的神色,照搬了趙虞的原話:“楊縣令,貴縣究竟在搞什么鬼?莫非幾位就干看著我昆陽被叛軍猛攻?”
這一番話,說得楊定、魏馳,以及聞訊而來的魏棟、王彥、高純幾人莫名尷尬。
“楊某以為貴縣,呵呵…”
干笑了兩聲,楊定放低姿態,拱手問道:“周虎首領遣幾位前來,可是有什么指示?”
見對方放低姿態,那幾名黑虎賊的面色也好看了許多,為首一人抱拳說道:“我代為轉達大首領的意思:待第一場降雪過后,大首領希望葉縣立刻奪取定陵,即便不能,亦要截斷叛軍撤回定陵的歸路!”
楊定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意外。
他原以為周虎派人來是為了求援,卻沒想到,周虎卻要求他奪取定陵,斷叛軍歸路。
那周虎,這是要把叛軍釘死在昆陽?…他有把握守住?他可是連城墻都丟了啊…還是說,周虎已投奔叛軍,這是他調虎離山、助叛軍奪取我葉縣的詭計?
他皺著眉頭在廨房內踱了幾步。
單憑幾個黑虎賊片面之詞,他也吃不準昆陽現如今到底什么情況。
再者,就算他派人前往昆陽,哪怕親眼看到昆陽尚未全部淪陷,這也不足以說明周虎還在抵抗叛軍,畢竟那什么巷戰,他楊定從未聽說過。
而問題是,他葉縣距離定陵可不近,倘若要在第一場雪后立刻奪取定陵,那他葉縣就要立刻行動起來。
寄人籬下…周虎,你應該不會那么窩囊吧?
他看著昆陽方向的一側墻壁,心下暗暗想道。
旋即,他轉頭看向那幾名黑虎賊,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請轉告周首領,楊某會如他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