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永將自己路遇主仆,車陷深坑,大軸斷裂,以及自己以衣鋪地,被勒索五錢天銀的事情一一道來。
頓時滿堂嘩然…
只見喜判官挑起草草捆在車軸上的衣服,對邵永道:“邵公子,這件衣服可就是你脫下的那件?”
邵永點了點頭,拱手道:“正是!”
喜判官又問那伍老爺:“伍大夫,這件衣物可是邵永之物?”
伍老爺滿頭大汗,在喜威嚴凝重的目光之下,只能咬牙道:“是!”
“那邵永的口供,可屬實?”
伍老爺迅速回憶過了一遍,發覺邵永的證詞雖然揭露其奸商本色,但終究無一言涉及這樁真正的官司。
而且邵永這件事,留下的痕跡太多,若是強辯,只怕會陷入極其不利的境地。
而一旦讓兩件事前后相連,被判官揭露自己滿口謊言,自己后面的證詞也會被證明無效。
若是輸了門軸案的官司,依秦律中的盜律森嚴,只怕這七品命格都護不了自己。
一身貴命都會被削掉,淪為是司空城旦,刑徒一流。
這一刻他不知多后悔。
就因為一根車軸惹上了天大的官司,要知道秦法森嚴。
車軸之事不上公堂,自然只是幾滴陰露,幾枚大錢的事情,可一旦上了公堂,那便是板上釘釘的鐵案,便是仙秦高爵都有可能脫一層皮!
他坑了邵永一筆后,志得意滿,越發放縱家奴,以至于招惹此大禍。
這一刻,心中不知有多后悔。
甚至將那氣焰囂張,明明就是幾枚大錢的事情,非要惹出這等大禍的車夫恨到了骨子里。
這時候,伍老爺無論心中有多后悔也只能咬牙道:“邵公子所言自是屬實!”
“但我在車中不知內情,只聽車夫說,馬車乃是為了避讓邵公子,才陷入坑中。我這馬車雖只有一馬,但也值個五錢銀子。”
“壞了我五錢銀子的馬車,讓他賠五錢銀子,數額或有糾紛,但邵公子既然認了,我們也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與他人無關吧?”
這時候,公堂之外才頓時嘩然一片:“果然是奸商!”
“自己陷入坑中,邵公子好心用自己的衣服墊著,幫他把馬車救出來,反而被他們咬了五錢銀子!”
“不能這么說,伍老爺的馬車是為了避讓他才斷的車軸,雖說斷了車軸就要賠一輛馬車的價錢,的確有些過分,但誰讓姓邵的傻呢?他自己認了,錢債兩訖,與他人無關。”
有人語氣譏諷,大聲嚷嚷道。
安陸畢竟只是一個小縣城,大家來來往往,誰不知道誰啊!
很快就有知道伍家作風的人出面澄清。
“今日風雨如此之大,道路泥濘,那伍家馬車行路一貫莽撞,哪有避讓行人的,不沖撞行人就不錯了!分明就是那伍家家奴,車夫誣陷!”
但還有潑皮無賴鬼狡辯道:“不是他害的,他為什么要脫衣服去救?若是與他無關,他憑什么賠錢?”
“他賠了,說明他認了!”
喜聽到這話,頓時眉毛倒豎,一拍桌案道:“來人,將那顛倒黑白之人拿下!”
左右鬼差頓時上前,將混在人群中,那位‘他沒做為什么要賠’的八品潑皮無賴鬼拖上大堂。
喜冷冷道:“律法所系,天道也!依因知由,以證推類,脫衣救車乃是善行。因為善行去懷疑別人的內心,然后用不可知的內心去惡意推測懷疑別人的行為,乃是誅心。誅心之言,即妖言也!”
“依秦律,造妖書妖言者,黥為城旦舂,雖知其妖,傳者同罪!”
“來人,杖他十,黥為城旦五十年…”
潑皮無賴鬼頓時慘叫道:“冤枉啊!冤枉啊老爺!”
但兩尊鬼差通身煞氣,只將命術一枷,便架著他拖了下去。
一時間滿堂肅然,喜才施施然道:“左右可有回報?”
一名鬼差出列道:“稟大人,我等查過伍氏馬車所陷處的車轍,確定其并無避讓,躲閃的跡象,乃是自己疾馳而陷入泥坑之中。”
另一名鬼差也出列道:“回大人,我尋訪左近,得數位證人,皆愿作證。”
“今日邵永出行,數次遭受馬車飛馳濺起臟水污穢了衣裳,甚至有因為他避讓而導致其他人衣裳污濁。然其仁義大度,非但對其他人駕車污穢其衣裳并不計較,便是因為自己避讓,導致別人的衣裳污穢,他也愿意賠償。”
鬼差欽佩的看了邵永一眼,從袖中抽出兩根竹簡道:“此數人愿意為其作證!”
喜將鬼差回報的口供和量畫車轍的物證一一看過,才厲聲喝道:“伍丙,你詐稱車馬避讓他人而陷入深坑,因車軸斷裂而誣告強索他人財物!可有話說?”
伍丙神情惶然,急忙道:“大人,此事民不舉官不究,他邵永又未曾首告,陰司為何追究?”
“秦律沒有民不舉官不究一說!”
“大秦以吏為師,法糾天下。非但我等官吏有職責維護律法,便是爾等,亦有連坐告奸之責。”
喜冷冷道:“以虛為實,以無為有,此乃詐偽之罪。詐偽騙取他人五錢天銀,贓值660錢以上,黥為城旦!”
伍丙面色慘變,但這等小人最是知道陰司律法的厲害,登時無言。
喜喝令伍家兩人將五錢天銀的偽詐所獲之利,呈上,又轉頭對邵永說:“依律,盜盜人,買賣所盜,以買它物,皆畀其主。詐偽之罪乃是盜律,依律本應將錢財歸還于你。”
“但偽詐之罪猶有四條。”
“罪無主客:不論是否得逞,「詐偽未盈一錢,皆罰金一兩」。官府鑒定:偽造文書,量器,貨物,涉及文書、量器需由「工師」鑒定。連坐追責:官吏失察貲二甲,知情不舉與同罪。獎勵告奸:舉報者可獲贓值一半獎賞!”
“秦法嚴厲,知情而不告者,便是于官是失察,于民乃連坐。”
廳堂外的群鬼興奮道:“那伍家老爺必定知情,判他連坐之罪!”
伍老爺心中越發驚恐。
卻見喜反問邵永道:“邵公子,你亦是證人,可曾見到伍大夫有知情不報之舉,亦或是與伍丙同謀之過?”
邵永搖頭,老老實實道:“伍大夫一直坐在車中,簾幕下放,的確無法察覺車夫是否是為了避讓而陷入坑中。”
喜繼續問道:“那你呢?你可知道伍丙乃是誣告?”
堂下群鬼笑道:“他是個糊涂蛋,怎么可能知道…”
邵永沉默許久,才終于點頭道:“是的,我知道!”
“那為何不告官?”喜冷冷道:“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懦弱膽怯?”
邵永搖頭道:“并非懦弱,也并非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是我認為我也有責任。伍家車陷坑中,固然是其馬虎大意所致,但未必和我氣運低迷,厄運纏身無關!所以,我認為有幾分原因在自己!”
此時,堂外的眾鬼才恍然:“也是,聽鬼差說他今天倒霉好幾次了!我還聽說他被那命師…看來真的是被人騙了鬼格,真命被破,氣數衰微了!”
也有鬼中老者感慨:“邵家真有一位至誠君子啊!”
喜嘆息一聲道:“邵永,我只問你,你可知道伍丙此行為是在敲詐勒索?”
邵永點了點頭。
喜搖頭嘆息道:“依律法,知情不舉,與盜同罪!你雖是被盜之主,酌情可減七分。但既知盜情,必要首告官府。”
“律法如繩,乃是束縛天下人的尺度!”
“你知盜而恕,知其罪而不糾,反而施銀以利誘之,二其過。雖是好心,但實則踐踏了律法的威嚴和公正。當知情不舉的連坐之罪,念你乃是受害之人,而且事發時間極短,便被本吏察之,未能有悔過之機,故而從輕處罰,貲一甲。”
“陰兵一甲,價值三錢天銀,故而此番扣下你三錢銀子,權作處罰。”
喜正色問道:“你可服氣?”
邵永點了點頭:“晚輩心服口服!”
于是喜才提筆寫了判詞,讓鬼差將剩下的二錢天銀還給了他。
一連串的案中案處理下來,喜井井有條,無不依律而行。
但堂下的眾鬼卻都在竊竊私語:“那伍老爺分明是同犯,卻一應袒護,邵家少年本是好心,卻窮追猛打,這是什么道理?”
“陰司便是這么判案的嗎?”
“唉,喜判官公正是公正,但太過刻板,只知道依律而行,律法本為懲惡揚善,這般…唉!”
這時候,喜才一拍驚堂木:“由證人邵永作證,伍家車夫伍丙,曾詐取其五錢銀子,而伍家兩人身上,正好有銀五錢,可推知,這作為罪證的銀子便應是邵永被詐的五錢銀子,而你主仆二人卻說,銀子是從家中帶出來的!”
“當庭證言,如刀如金,爾等可知偽詐證詞之罪?”
“我再問一遍,銀子是從哪來的?”
喜怒喝一聲,堂下伍老爺兩股戰戰,噗通一聲栽倒在地:“是從邵公子拿得來的,但判官大人,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家奴車夫駕車陷入泥坑,震斷車軸,借口乃是為了避讓邵公子,我見邵公子并不反對,怎么會知道他在騙我?所以詐偽之罪,實不知情!而買那門軸之時,我遠遠避開,那苦主…他不也說沒見過我嗎?”
“是故,門軸之事,我也實不知情,都是,都是他伍丙一個人自作主張,與我無關啊!”
喜微微點頭,并不批判,而是轉頭問伍丙道:“伍丙,你可知罪?”
伍丙看見自家老爺分明要棄車保帥,更是冷笑道:“他不知情?他最知情了!我是敲詐了邵公子,事后那五錢銀子可歸了他,再由他賜下一錢半的銀子給我,這不是分贓是什么?”
“而且他可沒有讓我去買門軸,是我自己看到那家的門軸用料挺好,又見是個頭頂沒三兩瓦片的閭左破落戶兒,哪個耐煩拿錢給他。”
“于是我拎著就走,他還贊我做事得力呢!”
“我渾身上下就一錢半的銀子,乃是他見我偽詐得力,賜下的。”
“我還嫌他小氣,準備回頭再討要兩錢回來。試問,哪個偽詐之徒,拿小頭,反而是一無所知者拿大頭的?他又如何會不知道,除了這一錢五分,我再無一文銀子能買下門軸?”
伍丙知道自己被判了偽詐之罪,罰為司空城旦之后已然混不吝,如今見到伍老爺又撇清他的心思,更是反咬一口。
“大人若是不信,盡可搜身!”
“他身上必還有絞下的另一半銀子!只是此人奸商命格,有藏金之能,須得遣一得力人手搜身。”
喜冷冷道:“左右!”
左右兩位七品陰差冷笑道:“區區七品奸商的缺斤少兩命格藏起的斤兩而已,還沒咱們兄弟搜不出來的賊臟!”
當即一位鬼差拿住伍老爺,另一位果然輕易搜出來三錢五分的天銀。
喜將被絞斷的兩枚碎銀一拼,果然相合無缺,當即厲聲道:“人贓并獲,你還有什么話說?”
伍老爺癱軟在地,喜宣判:“取非其有是為盜,賊盜(暴力盜竊)660錢以上,磔刑,沒收全部家產!”
伍老爺強自掙扎道:“只有一根門軸而已,不及660錢啊!”
喜冷冷道:“如爾等所說,愿以半錢天銀買下門軸,那門軸自然價值半錢天銀。”
伍老爺瞬間癱軟在地,聽喜宣判道:“來人,押入刑獄司,以磔刑裂其真命,化為刑余之鬼,受刑百年。”
旁邊的伍丙聽到判得如此之重,亦傻了眼。
聽那伍老爺憤恨道:“秦律惡法,對盜賊極為酷烈,這下你知道了吧!”
伍丙反唇相譏:“若要我一人承擔,自是不服,但能拉你陪我,老子值了。”
他二鬼相互撕咬…
堂下眾鬼頓時欣喜道:“果然是青天大老爺啊!”
“原來前番重懲一人,輕輕放過一人,竟是為了讓他們反目成仇,互相攀咬!喜判官果然精于律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惡鬼啊!”
眾鬼交首稱贊,喜卻將邵永喚入后堂…
脫下官服,喜才變了一副顏色,沒了那副冷厲的表情,淡淡道:“我如此判決,你可心服?”
邵永拱了拱手,感嘆道:“大人給我上了一課,邵永自是心服口服!”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哦?”喜回頭,道:“大秦以吏為師,你這困惑若是律法,我自然有責任為你解說,你且說…”
邵永疑惑道:“大人此番斷案,總是人證物證俱全,對事實無不梳理清楚,更是窺破了那家奴伍丙的小人本質,這才輕描淡寫,離間兩人,稱得上是目光如炬,斷案如神。”
“但是,這其中種種內情,判官大人一看生死簿,不就清楚了?”
“何必如此大費周章的來依證據斷案,若是證據不足…”
喜打斷他道:“若是證據不足,我自然會翻看生死簿,尋找證據。”
“陰律之中,的確可以依靠生死簿定罪。但我寧可用大秦律,用陽間的斷案程序和方法。”
邵永微微皺眉。
他本以為喜是有所潔癖,不愿依靠生死簿,但如今看來,喜并沒有…
“對于斷案程序,仙秦法家亦有兩種看法,有人認為…”
“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
“生死簿上記錄了鬼魂生前死后的一切訊息,若是想要依律斷案,只需要翻看生死簿,以判官的命數神通斷之便可。但我寧可尋找證據,收集證言,以諸人眾鬼可以理解的方式斷案。”
“用生死簿斷案的是神道,神道如冥冥天威,全知全能,深不可測。”
“所以生死簿和其背后律法代表的便是天道,是天意!”
“但另一方面,律法亦是人心的共識,律法不僅僅擁有著天意,它更是人心的凝聚,或者說,人心就是天意!”
“律法既然是人心的共識,那么我等執掌律法,便有責任維護這種共識。”
“所以,一切的律法,必須以人們所知的道理顯化,而并非是冥冥莫測的神通和天威!”
邵永忍不住道:“人心的共識是公正!只要世間還相信陰司公正無私,依照天道,而非一人,一國的心思意志運行,這才是真正的人心所向,天意所在。而非這般…損害陰司的威嚴,讓人質疑陰司的公正。”
喜平靜道:“你相信律法代表天道無私?”
邵永道:“我相信陰司可以代表天道無私,陰司當以天道為法度,清算一切因果,至公至正,無私無怨。”
“但因果亦只是佛祖一人之心!”
“天道亦只是太上一人之心?”
“大神通者就是天道,他們智慧無盡,法力無邊,慈悲無量,但一定不會無私。或者說他們的私,已經銘刻于天道,銘刻于萬物,成了大道之公。這便是圣人之私,大道之公!”
喜冷冷道:“一人之心,如何代眾人之心?”
“陰司神道以天道為尺度,大神通者之心為心,度量眾生萬事,無私無怨,以神道蒞天下,這正是我法家先賢想要避免的。”
喜終于袒露了一絲仙秦法家的真意。
“冥冥不可測,將命運,輪回,禍福等等一切交由‘神道’,交由大神通者,這正是我法家極力想要避免的局面。”
“陰司亦只是糊裱而已!”
“什么時候,沒有命運前緣,沒有陰司輪回,沒有因果報應!”
“什么時候人不再祈求神明,什么時候,人道完善到了諸神隱退,人不再相信神道所締造的一切,而是信任自己創造的東西。那才是人道的未來,那才是我等要締造的人道輝煌!”
“所謂律法,不過是人將自己的尺度,囊括命運,輪回,因果的嘗試而已。”
“法家的夢想,就是以人的審判,代替神的審判,讓眾生美好的愿景,不再寄托于虛無縹緲的神道。”
“所以,我永遠不會像一個神一般審判眾生!”
看向陰間的天地,看著無限寬廣的幽冥,喜的目光之中閃過一絲淡淡的迷茫:“不管其他人如何,我已將我的全部信仰,奉之于律法。”
“比起神道,即便是仙秦的律法也是如此的不公,粗陋,甚至被仙秦內部的高官顯貴們踐踏。比起天庭,仙秦的律法暴虐、冷酷、嚴刑重法,甚至叫…”
喜搖了搖頭,無限感慨。
“但那終究是人的律法…”
“它的不公,粗陋,暴虐,冷酷,被人踐踏,都需要我來彌補!”
“律法由我等締造,它的所有不完美,都是我們的不完美。所以,我永遠不會否定它,而是會盡力完善它。我等相信,總有一天,人會更相信人的律法,而并非神道的全知全能和全善!”
“這便是我一生踐行之道…”
喜悠悠嘆息道。
邵永沉默了,并非是贊同,而是這等宏大而堅定的愿景,并非他這般人可以質疑。
喜的悠悠一聲嘆息。
蘊藏了不知道多少次判例的質問,和夜深人靜之際,對自己良知的叩問。
他早已經不是那個初出茅廬,信奉律法如神的法家信徒。
而是一位信奉自己如神,以千千萬萬人如元神,締造律法的法士!
這時候,鬼差來報:“大人,城外有疫鬼壓來!”
喜猛然回頭,一身判官袍隨即顯化,道:“升堂!”
昨天剛回大理,準備好好睡一覺起來碼字,結果被地震震醒了,就現在寫一章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