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青宸收刀回身,目光凝視著手中如玉的冰魄之刀,目光之中似有嘆息。
不遠處李沖毛發聳立,目光凝視著身前的一點,滾滾的云氣在長袍內翻騰不休。
似有一云海籠罩其中,但并非李家所修的紫色,而是近乎烏云的黑。
“好可怕的一刀!”
他低聲于修行靜室喃喃:“這一刀的意境,竟似乎有點熟悉…”
他的妻子馮氏端著玉盤,內中盛放著如云如霧托著的一顆靈丹,步入靜室道:“怎么了?這青云丹霧霾沉沉,必是受你的外感,我在外面都能感到你這里的緊張。”
李沖看著玉盤中的靈丹:“就出爐一顆?”
馮氏將手中玉盤一擺,冷臉道:“可不只有一顆?”
“朝廷有青云臺凝霧閣,每年配下來的云精霧淬不過十幾斗,你把其他賜下的靈藥分出去也就罷了!云精關系你的修為進益,為朝廷忙里忙外,連修行的時間都少了!”
“這些俸祿本來就是圣皇補貼人臣的辛苦,為何還要分予你的那些兄弟?”
李沖搖頭嘆息道:“李氏根基淺薄,維系家門不易啊!再說了,不是還有族里的補貼嗎?”
“族中的產業大多都分給那些旁支老朽了!”
“他們就在敦煌沙洲,每次送來份例都是被人挑揀過了的,云水之道的靈物,早早就被挑走了!到我們手里的金火靈物,你和延實、延考誰用的上?不還是要去東市賣了,再去購買南來的云水靈物。”
“北地甚干,云水靈物本就不多…”
李沖笑道:“朝廷配給的云精,乃是用冰井臺遁破九層大氣,在罡風第六層以上,建造青云臺收斂的。”
“冰井臺每年凝聚天外靈物,云精也就產出那么百來斗,陛下賜我十數斗,已是厚愛。此物乃是九天清氣混合天河真水而成,至精至粹,對于孕養陰神大有益處,但更重要的還是培育金丹,畢竟我家的九竅金丹秘法能吞云吐霧,大大增加孕養其中神魂胚胎的功果。”
“老三、老四困在金丹太久,丹成只有三品,后來修煉的九竅金丹也僅有六竅,若無云精,只怕難以突破陰神。”
“他們見我陰神漸漸圓滿純熟,家中子弟又爭氣,再不分出一些好處來安撫,李家早就成了一攤散沙了!”
李沖拉著妻子的手,站起身來。
“而且今時又不同了!”
“李爾、李重歸來,他們身上懷有昔年大涼的密庫寶鑰…族中,家中,不乏有人利欲熏心,想要催逼…當年他們就逼得重兒遠走,冉弟無蹤。”
“現在,你說冉弟是能威逼的人嗎?”
李沖幽幽看向頭頂,嘆息道:“太上忘情,可怖可畏啊!”
“昨日我請冉弟入席,幾番言語,只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并不把李家,把血親看的太重,轉世輪回,他性子堅定,道心能斬俗緣啊!”
馮氏不解:“天底下豈有不孝不悌的神仙?”
“我幾個哥哥取了一點云精,你便多有不滿,這時候你想著孝悌嗎?”
李沖笑道,馮氏臉上卻是一黑:“縱是煩人,但也是親戚,我只在你面前這般說,面對可沒有一句不好的話!”
“哈哈哈…”
李沖大笑道:“那等人物,宛若天上明月,江上清風,斷不肯為一點俗事所染的。”
“而且冉弟前世也不知道是何等人物,內里性子酷烈,能斷一切,我看除了李重還能讓他惦記幾分,其他人都…”
“你且謹慎些,冉弟是個眼里不揉沙子的人物,若是遇到凡塵沾染,他只怕揮劍斬的多,顧念舊裳的少。”
馮氏臉色微變,聽李沖道:“休纂頑劣,若是冒犯到冉弟…若有不測,你自可不再見他,切不可當面怨懟!”
馮氏忽而道:“我道是如何難纏,原來也是你這般的人物!”
李沖不以為意,淡淡道:“冉弟修為極高,前世當是一個了不得的大人物!昨日宴飲,論及《屏翳書》,寥寥幾語,竟叫我茅塞頓開,我本就不喜那《紫云經》,如今得他指點,才到《紫云經》雖然中正平和,切合道門要旨,但著實不合我的心性。”
“反倒是《屏翳書》,風雨雷云,變幻莫測,城府內藏,更合我本性!”
“而且,若是真依冉弟所言,《屏翳書》的成就還要跟在《紫云經》之上,只是過于晦澀。”
“這幾日我要閉關調整所修,預備轉回《屏翳書》的道路,此丹就留給延實,畢竟以后要靠他支撐門柱,他老實敦厚,但悟性上難免…唉!終是繼業守業之人,難成大器啊!”
馮氏道:“你不要一口一個冉弟,真論起來,他可算你的長輩!”
“哈哈哈…”
李沖笑道:“習慣了!他和重兒剛來的時候,不過一個童兒,一個嬰兒,寄托在大哥名下,我都是當自家的孩子來養的。”
“可惜…他們身上因果太重,族中許多人不能容,另一個也莫名失蹤,承了樓觀的道統。”
“樓觀乃是太上真傳,真正通天徹地的道統,我等李家,在人家看來和螻蟻差不多,偏偏有人以為能如龍虎山張家那般,李代桃僵,寄生在內。”
“殊不知那時候,出手的便是錢晨,而非李爾…”
“樓觀道掌教,乃是那位元神真仙錢晨啊!”
就在此時,家將莊叔在門外求告。
“老爺!”
莊叔語氣惶然:“二少爺騎著小公子的碧眼玉龍出門的,回來的時候卻是雙馬,他自己騎著另一匹馬,碧眼玉龍身上背了個女人…還有…”
“他又招惹了哪里的女人?”馮氏皺眉。
“還有一個,屬下不太確定,但…但應該是一具尸體!”
馮氏驚悚起身,李沖卻神色淡淡:“那匹馬可是陰始孫的?”
莊叔愣一愣:“是有點像!”
“此人心術不正,但到底是吾妹…”李沖有些說不下去了。
他深吸一口氣:“休纂回來去了哪里?”
莊叔道:“先去拜見了小公子!”
“那就好!”
李沖點了點頭:“本來他與那些五陵惡少廝混在一起,我便頗為不喜,但休纂性格勇厲果敢,雖然頑劣,但內里卻有急智,又喜愛舞刀弄槍。”
“如今天下雖然暫時安定,但死讀書,修道行,依舊難免遭劫,不是延續家門的辦法。”
“我看他腹中有草莽之氣,能結交三教九流,異日雖然可能招惹來大禍,但也可能有大成就,便未曾嚴加管束!”
“今日,他這條小蟒,終于要遭遇風雨了!”
李沖轉頭對馮氏道:“從今日起,你不要再管他,哪怕死在外面,也是為我家消弭一場大禍。若是他掙脫出來,也由他自己去闖罷!”
“換我官服來,起車架,我要去安撫他姑姑…”
“風云匯聚,雷雨一變,長安…多事了!”
那邊寧青宸撤去冰魄神刀,對錢晨道:“這一刀果然痛快…但自從遇見了師兄,我一天殺的人,比我一輩子都多。”
“太陰斬情!我這一刀斬斷種種情絲,越發明悟,人乃是無數情絲的聚合,一刀下去,性命了斷,那種種復雜纏繞在一起,解不開理不清的情絲,也隨著這一刀盡數斷裂。”
“順著那些情絲,越能感覺他們死后,多少人要傷心難過,縱然做下許多無知無懼的惡舉,但許多人未必沒有真情,也未必不動真心。”
“只是,他們在其他人的情絲上,是所愛,所重,所親昵,為何另一面又能如此殘酷?”
錢晨若有所思:“人是情絲的聚合,斬斷情絲便是斬人嗎?”
“有點意思…”
“果然,人乃是有情眾生之精,殺人是真的能練刀的!”
寧青宸嚴肅道:“師兄,殺人并非是練習太陰斬情刀的正道,我在想如何不能將情絲以刀斬入他們心中,以多情斬無情,叫他們明悟殺人施虐,對面亦是有情之人?”
錢晨笑道:“師妹,我逼你以太陰斬情刀殺這些人,就是為了讓你感知到他們亦是人,斬情即殺人!”
“我等是人,故而難舍靈情,此心為動情所生。”
“但我等是人,故而亦要不斷斬斷情絲,斷絕諸情。”
“奢望情絲皆是美好,理解,是一種妄念,因為情絲美好而不肯斬斷,亦是一種妄念。”
“師妹,你斬情刀經練自如今,支撐你的必然是許多珍貴的感情。”
“你必然也想要對抗天意、人心,守護那些讓你動容的情絲,但太上猶自斬情,是為天道,那種種情絲再美好,也有你留不住的一日!”
“如今你的刀,只是挽留不舍,斬斷不好。”
“可終有一日,你要斬斷不舍。”
“情絲雖好,真情動容,但終究只是他心所系。”
“在天和情之外,猶然有‘我’,因情而失去‘自我’,亦是一種絕大的悲哀。”
“我逼迫你出刀,逼迫你殺人!”
“師妹,當有一日你覺得面對我時,你不再是你自己,而成為了我的附庸,哪怕再艱難,再不舍,也是你那一刀該斬下的時候了!”
錢晨言辭懇切。
寧青宸卻只微微思量,笑道:“師兄才是廣寒仙子吧!這一刀好厲害!”
“沒想到斬情之刀,除了天意、人心之外還有一刀——唯我!是了,情絲斬斷,除了那冥冥不可測的天意,渺渺而復雜的人心,還有容易變動的自我!”
“外化唯我,這一刀究竟是外化改變了‘我’,而斬出,還是‘我’發現了情絲的變化,終究斬去…很難說呢!”
錢晨抿了抿嘴,沒想到本廣寒仙子小試一刀,竟然不敵這新任的廣寒仙子!
畢竟他的刀意來自于太上斬情的那一劍,是真正的斬情劍道。
他所參悟的太陰刀經,頗近‘斬情唯我’。
與廣寒宮的那斬情見我并非一個路數,試圖教導師妹,失敗了呢!
寧青宸聽到門外馬嘶,忽而問道:“師兄,你說你受戒于佛門,有天眼通,能看盡世間的一切因果苦難,有他心通,能感受人世間一切眾生之心。”
“我只是揮劍斬情,被那情絲纏繞刀都有些頓了。”
“而你看盡,聽盡,知盡,通盡一切,卻如何還能忍住心動,將這些視若無物呢?”
錢晨道:“原本我六神通成,看盡世間一切苦難的時候,的確有些忍不住,看到那些最美好,最純粹的苦難,便是一顆鐵石心腸,也應該菩提發萌了!”
“看到那些極致的丑惡,便是真佛菩薩只怕也殺心大起。”
“難怪佛門說要降服其心,若是依著人心,哪里受得了這么多的沖擊?”
“好在我這個人沒心沒肺!”
“領悟索求魔刀之后,但凡看到丑惡,我便用來磨礪‘毀滅魔刀’,孕養一股毀天滅地,覆滅一切的刀意。”
“心中暗暗發誓,等我有能力了!要把他們都殺了!都殺了!”
“看到那些可憐人,我想盡一切辦法,或許救得了一人,二人,卻救不了全部的他們。”
“那時候我帶入佛祖,感覺也是如此迷茫,眾生沉淪苦海,如何救得了眾生,直到我感受佛祖清凈寂滅的美好,頓時覺悟,要把美好帶給眾生,就不能只滿足他們的欲望!”
“因為欲望的快樂消退后,剩下的只有空虛。我要把佛祖領悟的真正美好,讓每個人都感覺美好的東西,帶給他們!”
“那便是寂滅!”
“所以每當我看到世間受苦的眾生,我都想要將寂滅和彼岸帶給他們,由此孕養我心中的另一刀‘解脫魔刀’!”
“心中便有另一個誓言,等我有能力了!要把他們也殺了!也殺了!”
“還有一刀,起自我自己心中。”
“卻是我感受到眾生的丑惡和苦難后,他們對我索求,猶如地獄一般,我對他們索求,將他們也帶入地獄。”
“所以‘索求魔刀’要把我也殺了!”
“統統殺了!”
“等領悟了這一切,六神通也就離我而去了,因為無上六神各生滅,禪心只指一殺心!”
寧青宸聽著錢晨的訴說,感應他心中的刀意,頓時凜然。
“師兄,我還以為我的太陰斬情刀經已經夠邪門了,沒想到你領悟的阿鼻道三刀更加邪門…”
“眾生如墮阿鼻,師兄你心也如墮阿鼻。”
“確實,看到眾生苦難就想拔刀一定是看的不夠多,看的夠多了只會想要把整個世界一并毀滅!”
“太一前輩好好的彼岸道果,怎么到了你這里就成了滅世的借口?”
錢晨感嘆:“我越是領悟,就越明白,佛法是無法將眾生帶到彼岸的,但刀可以!”
寧青宸搖頭嘆息:“師兄,我覺得你有點極端了!”
“現在還想以刀度人了嗎?”
錢晨忽而轉頭。
寧青宸搖了搖頭:“確實不想了!以太陰斬情讓每個人都能理解他人之‘情’,的確還不如師兄你的阿鼻道三刀,讓眾生人人寂滅。”
“我就說佛祖的境界比第一代廣寒仙子要高吧!”
錢晨吐槽道:“他一定想滅世很久了,便是論那一股魔性,都要比太陰斬情刀更邪惡。”
“佛祖等待的諸天末法破滅劫,也一定要比什么萬古情劫要強。”
“歷代廣寒仙子擱于小情小愛,所以才會各種虐心傷心,一旦她們領悟了佛祖的大愛,那一定會屠盡眾生,度盡彼岸的!”
寧青宸連連搖頭:“不,我覺得她們不會這么想的。”
就在此時,李休纂帶著一身深可見骨的傷口,左手提著陰始孫的腦袋,右手拎著拼命反抗的柳河東,拜見道:“小叔!我帶著碧眼玉龍回來了!”
錢晨見他寵辱不驚,頗有靜氣,微微點頭。
“騎馬可暢快否?”
“四肢百骸無不暢快?”
錢晨再問:“肆意搶奪女子可快意否?”
李休纂此時卻抬起了頭,看著錢晨平靜的目光。
仿佛那一刻,見到那些一同長大的伙伴尸體那一刻的戰栗和恐懼,冰涼和一顆不斷墜入深淵的心,都已經離他而去。
那并非是麻木,而是另一種東西。
就好像從前的李休纂墜入深淵的心,蛻變為帶著爪牙,身體修長,蜿蜒沖出深淵的——龍!
他的眼中閃爍著一種興奮和狂熱,笑道:“未曾快意!”
“但見叔父一刀,屠戮我所見,所熟悉,所憎恨而關切者,心中方才快意無比!”
被他提在手上的柳河東整個人都麻了。
原來那一刀是出自這里,不是她誤打誤撞施展出來的。
原來差點殺了李家二郎,至少殺光了他所有伙伴的一刀是出自他叔父!
是面前這個看上去氣質縹緲,俊秀的男人所為。
“這李家一定是魔道的某個巨頭世家,變態無比,異常瘋狂,才有這等屠殺長安諸世家子弟猶如吃飯喝水一般的反應!”
“你來見我是?”錢晨看了一眼柳河東。
“獻上此女,她看到了叔父的那一刀,我想,不必讓她出去外面亂說,以免什么閑雜人等都能來滋擾叔父。”
“哦?”錢晨若有所失:“但我聽聞世家從來都是打了小的,便來老的,正好我不怕他們老的,鬧上來一并收拾,豈不更加清凈?”
李休纂抬起頭,目中是一種無法言述的光。
他體內雷音滾滾,張手劈出,依靠著碧眼玉龍殘留的一點寒氣,竟然隨著一聲雷響,寒氣化為雷霆將旁邊的一塊巨石假山劈成了粉碎。
錢晨點了點頭:“云海暗涌,雷機萌動!”
“你這一道寒雷已經頗見火候!”
“但寒氣到底并非源自于你的法力,想要徹底修成這小寒神雷,需得把云氣內雨化為雪。”
“看來你想要以數種雷機,轉變你丹田云海中的氣機變化。”
“讓云氣之勢,可以轉為雨、雪、冰、沸…”
錢晨點評道:“如此,李休纂,你有丹成一品之資!”
“不夠!”李休纂抬頭道:“丹成一品,便能讓那些喪子喪親的世家閉嘴嗎?”
“叔父,丹成一品不夠的。”
“如今諸世家子已死,猶如一山根基已崩,我欲立于山下,見泥蛟奔流而橫欄,曹六郎也是丹成一品,但他也扛不住!”
“所以,叔父!我想名震天下…戰至四方再無人敢問我,那些人的生死!”
錢晨點了點頭:“曹六郎學那曹賊,只有形似而神不似,二郎,你才有亂世梟雄的氣概,你才更像那曹賊。”
“求叔父教我!”
李休纂叩首道。
他眼中已經斬卻了那種種惶恐,猶疑和麻木,甚至斬斷了他的過去,如今一往無前,只有一種無敵的信念。
錢晨看了寧青宸一眼,意思是:看,我就說這小子需要下狠手磨煉吧!
雖然沒有從小人磨成君子,從游俠惡少磨煉成劉皇叔。
但磨成一個梟雄,一個曹操也成啊!
寧青宸白了他一眼,對于男人那種再造天地,塑造后人的情懷沒有半點感覺,徑直拉起旁邊傻傻愣愣的柳河東,帶著她往后院梳洗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