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忠這才徹底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并沒睡在龍床上,而是睡在個大通鋪上。
而且不光高達,好些人都在默默流淚。
他有些惱火,踹一腳小舅子道:“大半夜的嚎喪啥么?”
剛說完他便就著房中如豆的油燈,看到了高達圓溜溜的光頭。
“乖乖,你改名叫鋼彈咧?”李守忠伸手摸了摸,覺得喜感極了。要不是怕吵到別人,他非爆笑不可。
呃,不對,剛才好像看到…他趕緊直起身子左右一看,好家伙,大通鋪上二十來個人,一水都是光油蛋。
“咋回普照寺咧?”李守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日頭打哪出來咧?禿驢讓咱到他們炕上困?”
“啥普照寺,擦這兒也不是和尚!”有人回頭瞪他一眼道:“摸摸你的腦殼再說話!”
李守忠聽了下意識伸手一摸,才發現好家伙,自己也光頭了…
“這是誰他娘干的?!”他的怒吼聲險些掀翻了屋頂,自然招來了外頭保安的一通臭罵。
但準移民們除了嚎喪兩聲,也沒什么過激的反應。這多多少少是移民辦拒絕讀書人移民的結果。
其實集團一開始也是歡迎讀書人的,但很快發現這些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廢柴干啥啥不行、偷懶第一名,還把國內那些禮教糟粕帶到了海外來。
他們還利用移民對自己的盲從,扇陰風、點鬼火,打著不能數典忘祖的幌子,妄圖將國內的舊思想舊規矩在海外復制——當然根本目的是讓自己可以作威作福、不勞而獲。
但沒受過教育的老百姓,根本無法分辨他們包藏的禍心,對他們還很盲從,甚至甘愿被他們欺壓。因為覺得比起說大白話的移民干部,這些滿口之乎者的酸子好像更有學問,說的話更讓他們感到熟悉——
只是他們不知道,那是熟悉的牢籠滋味!
結果就是移民干部需要付出極大的精力,來消除這些讀書人造成的惡劣影響。稍有不慎還會釀成沖突。
在接連發生了許多起讀書人煽動移民與集團對抗事件,甚至殺害生產隊長,燒毀公社的惡性事件后,趙昊痛定思痛,決定在移民負面清單中,加上讀書人。將其與惡棍、游惰并列…
其實愿意移民的也不是什么正經讀書人,都是讀書不成的破落戶。但凡中個秀才,誰舍得放棄到手的特權,去海外遭那份罪?
而且對集團來說,教移民識字又不是什么難事兒,哪怕是目不識丁的老太太,一百天的掃盲班上下來,也能湊合著看個報紙了。
何必要供著這幫酸子,讓千年遺毒腐蝕新生的肌體呢?遠遠得不償失啊!
少了讀書人煽動,準移民表現出了很強的服從性和忍耐力。雖然覺得被剃光頭很屈辱,但沒什么是一頓羊肉泡饃解決不了。如果有,那就再加一碗葫蘆頭…
而且移民辦在長期實踐中發現,給移民理發還有個好處,就是防止他們反悔。
你不能指望大字不識的貧民百姓有契約精神,事實上很多時候,他們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從前,在移民辦吃上幾天飽飯,又想回家貓著的比比皆是,保安攔都攔不住。
但自從開始給他們理光頭后,就全都老實了,攆都攆不出去…
而且他們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頭上,也就沒人注意到自己下面那些微的不適了…
接下來幾天,移民辦天天給準移民們做好吃的。當然他們也沒吃過什么好東西。
美中不足的是,每次都是定量的,吃完了就沒了,感覺也就吃了個半飽。害得他們吃了上頓想下頓…這自然是為了他們的健康著想,常年處在饑餓狀態的人,胃口就像無底洞,但腸胃卻脆弱的像個嬰兒。如果不加節制的暴食,很多人會活活撐死的…
這都是移民辦這些年,一點一點積累下來的經驗和教訓啊。
當然也不能光吃飯,移民辦的干事還用大量的時間,對這些準移民進行出發前的教育。
行前教育分三塊。一是出發后的各種規矩,比如絕對不能脫離集體,任何個人行動都必須打報告等等。
二是紀律教育,令行禁止。教這些散漫慣了的百姓牢牢記住,任何違反紀律的行為,輕則吃板子,重則沒飯吃…
三是個人衛生教育,比如禁止隨地大小便,飯前便后要洗手等等。不講衛生的行為,都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規矩雖然嚴,但對準移民來說只要能頓頓吃上熱湯熱飯,讓他們干啥都行。要是還能開葷,那就是剃一輩子光頭也值了…
穿得暖暖活活,睡在火炕上,還有干凈的被褥,這跟天堂又有什么區別?為了不被攆出去,所有規矩他們全都小心翼翼照做。
何況他們也漸漸發現,這些規矩對自己是有好處。比如身上頭上那種瘙癢難耐的痛苦消失了,身體這輩子都沒這么舒服過。
可惜上元節一過,他們就要離開天堂般的移民辦,準備啟程了。
其實他們應該知足的,這也就是因為過年雇不到足夠的車夫來趕車,所以才讓他們在移民辦住了十天。
原本按照規定,移民在移民辦的留置時間只有七天。
因為一來,人體經過七天的休息和營養補充,就可以從虛弱狀態中徹底恢復體力。
二來,北方的惡性傳染病種類較少,主要就是鼠疫、天花和傷寒幾種。
鼠疫潛伏期很短,一般一到六天就會發病。七天觀察期足矣了。
七天時間也足以給所有準移民接種牛痘,打掉腸道寄生蟲了。
至于傷寒,主要靠糞口傳染,需要嚴格的個人衛生和食品衛生來預防。
所以留置七天足夠了,多待一天移民辦要多花多少經費啊。而且早一天出發,也能早一天到達,早一天為集團創造效益不是?
正月十七,天剛蒙蒙亮,蘭州移民辦后門大開,第一批移民隊伍便踏著滿地白霜出發了。
按照行前教育,所有準移民都不準出聲。老人和孩子坐大車。成人步行,男女分開成兩列,默默穿街過巷,走向水北門。
全體移民干部、安保人員,和雇來的保安、雇工也全都早早起來,一路相送。好吧,其實主要是怕最后時刻又出狀況…
還好,大過年的沒人來尋晦氣。其實天寒地凍的,街上行人都沒幾個…
倒是準移民的隊伍中,不時響起低低的啜泣聲。背井離鄉的一刻終于到了,人們再遲鈍,也會體會到什么叫故土難離的。
起先這種時候,好多人會沖動的脫離隊伍,移民干部當街阻攔又太難看,只能任其回家去。
所以后來出發時,才會安排男女老少各走各的。就是為了讓移民全家分開,這樣他們就跑不了了…
移民辦的每一個安排都不是拍腦袋決定的,而是在不斷的實踐中總結經驗教訓得來的。這才能把準移民拿捏的這么死,讓他們總是不由自主被牽著鼻子走。
“你又哭么?”隊伍里,李守忠奇怪的看著一旁哭得最傷心的小舅子。
“哥,這要是一去十年,彩花能一直等著俺不?”高達抽泣道。
“瞧你個慫,做大事,最忌兒女情長!知道不?”李守忠瞪他一眼。
“那你就不怕俺姐跟了旁人?”高達抹淚道:“俺姐可是全堡一枝花,趙老爺的公子,也一直對俺姐有意思呢。”
“么?你咋不早說呢?是又大嗎?”李守忠震驚。
“不是,是他老二又挺。”高達小聲道。
“噫,你個慫虱子,咋不早說咧!”李守忠恨得抬手就抽他后腦殼。
“干什么?!”卻馬上招來了保安的呵斥。
“沒啥,俺兄弟戀家,教育他要好男兒勇闖天涯呢。”李守忠趕緊賠笑道。
“不準說話!上了車再慢慢開導…”保安沉聲道。
天光大亮時,隊伍到了北水門。
蘭州城依黃河南岸而建,城內用水也引得黃河水,所以有水道從城內通往黃河。
時值正月,冰凍三尺,河面不能行船,卻可以走冰車。
冰車是西山集團冬季運輸的主要交通工具,已經發展了好幾代車型,十分成熟了。用于移民運輸的是‘奔馳牌’大型客用冰車。
這種冰車長兩丈,下有兩道鋼制滑軌,還有輔助制動裝置。上有一個可以塞進二十人的車廂。雖然有點擠,但擠擠更暖和不是…
這樣一輛奔馳大客,除了啟動的時候,得車上下來幾個漢子一起推車外,動起來之后就只需要一左一右兩名車夫撐篙,便可以保持前進的動力了。
而且速度可比馬車快太多了。
五十輛冰車組成的長長車隊,緩緩駛出北水門后不久,便駛入了寬闊的黃河河道。
穿著羊皮大氅、頭戴狗皮帽的車夫們,便開始緩緩加速。只是出于安全起見,集團才硬性規定滿載時速不超過四十里。
但對半輩子靠兩條腿走道的準移民們來說,這卻已經是飛一般的感覺了。
于是他們換了雙特步…哦不,是忍著眩暈和嘔吐。
好在車夫們唱起了高亢奔放的信天游,讓離鄉的人兒們漸漸感到不再那么難受了。
“你曉得天下的黃河,幾十幾道彎哎?
幾十幾道灣上,有幾十幾只船哎?
幾十幾只船上,有幾十幾根桿哎?
幾十幾個艄公,喲嗬,來把船兒搬…”
那極富生命力的歌聲沖入九霄;那蜿蜒亮白的母親河,載著車隊離開了蘭州,奔赴希望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