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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聽君一席話

  日頭西斜,和煦的陽光灑在小院中,絲瓜架下葉影斑駁,照得席間幾人的臉晦明晦暗,讓人看不清本來面目。

  席上的酒菜早已撤去,換上了茶水和果盤。趙昊擦了幾下打火機,才點著手中沒了過濾嘴的煙。

  身后的秘書并未給他更換一根完整的香煙,因為這是大老板的習慣。活性炭的過濾嘴固然能過濾掉煙中的有害氣體,卻連煙味都變得寡淡起來。所以在大腦需要尼古丁的時候,他都會掐掉過濾嘴。

  其實秘書還帶著象牙和海柳的煙嘴,但只有趙昊心情好的時候才會用,這會兒肯定會嫌她煩的。一個合格的秘書不會做任何讓老板煩躁的事情。

  趙昊沉默的抽著煙,臉上一點表情都欠奉,全身氣息卻陰沉可怕。

  整個小院中針落可聞,所有人都緊張的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顏山農和何心隱都生出命懸一線之感,胡時中更是嚇得臉色蒼白,添茶時茶水灑了一桌子。

  那一刻,總是一團和氣的趙昊,才露出了江南集團大老板,海警部隊總司令,大明七海霸主的崢嶸。

  抽完一支煙,將煙蒂緩緩掐滅。他才點點頭,緩緩道:“說下去。”

  顏山農松了口氣,他閱遍天下大人物。但這種讓他透不過氣來的壓迫感。是當年在嚴閣老、徐閣老身上,也未曾有見的。

  也許只有當年的嘉靖皇帝,和如今的張相公才有這種輕描淡寫間讓群雄雌伏的氣場吧?

  何心隱也定定神,接著道:

  “歸根結底,你當初在江南選擇了姑且茍合,現在就要為當初的姑且茍合買單了。盡管你已經辦了二十年的教育,但受教育的百姓依然太少,大部分畢業生還都被你弄到海外。所以老百姓還是好糊弄的,到時候朝廷一動手,地方的縉紳讀書人要是說你是反賊,你說他們會不會動搖?”

  “那請問先生何以教我?”趙昊便一臉誠懇的問道。

  “要大開民智啊!只靠學校還是太慢。要大規模講學,要滲透到田間地頭、街頭巷尾!放我們回去,讓泰州學派為你沖鋒陷陣,讓老百姓能明辨是非,不再人云亦云!到那時你才有希望!”

  趙昊追問道:“我有希望干什么呢?”

  “自保啊,你還想干什么?”何心隱翻翻白眼道:“只要你們能夠自保,就能讓更多的窮苦人讀書明理,到時候人人都是圣人,這世道自然就大同了!”

  “這就是泰州學派的斗爭路線嗎?”趙昊微笑著抬抬手,秘書趕緊又遞上一支煙,這次他直接點著了,吸兩口道:“還以為你們要攛掇我改朝換代呢。”

  “萬萬不可!”顏山農忙不假思索道:“大明王氣昌盛,天子尚未失德,趙公這樣的圣人,怎么做亂臣賊子呢?”

  “就算天子失德,也不能有取代之念!”何心隱也神情嚴肅道:“不然公之創舉,還有何正義可言?”

  “紂可伐,天下不可取嗎?”趙昊淡淡一笑道。

  “然也。”顏山農頷首道:“天地于易,易天而不革天,易地而不革地,至善也!”

  “然子曰:‘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趙士禎不忿道。

  “子也曰過:‘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于今稱之。’是皆孔子言也,何事異而稱同邪?”但長于發明的大侄子,論起口舌之功顯然不是何心隱的對手。

  “湯武有救世之仁,夷齊有君臣之義,既皆善,故并美也!”趙士禎爭辯道。

  “二者必何如而能全美?”何心隱笑道:“即王心齋之‘紂可伐,天下不可取。’也!彼時尚有微子在,迎而立之,退居于豐,確守臣職,則救世之仁、君臣之義兩得之矣。且使武庚不至于畔,夷齊不至于死,此所謂道并行而不相悖也!’”

  “這…”趙士禎憋了半天,憋出四個字道:“書生之見!”

  “好了。”趙昊呵斥一聲,大侄子只好乖乖閉嘴。

  那邊顏山農也栓好自己的弟子,對趙昊歉意的笑笑道:“趙公既然熟知《王心齋語錄》,不知讀過吾師的一篇散文《鱔鰍賦》乎?”

  “慚愧,未曾拜讀。”趙昊搖搖頭:“請山農先生賜教。”

  “將吾師雜著取一本來。”顏山農便吩咐徒孫。胡時中應一聲,快步進屋。

  兩名護衛一前一后,緊隨其后。

  少頃,胡時中捧出一本線裝書,顏山農接過來,雙手奉給趙昊。

  趙昊拿在手中一看,見是一本《王艮雜錄》,笑道:“好,我回去仔細拜讀。”

  說著他便站起身,對何心隱師徒笑道:“天不早了,不能做賴著不走的惡客,告辭了。”

  “哪里哪里,趙公是天大的貴客,蓬蓽生輝啊。”胡時中忙扶著顏山農起身。何心隱也跟著起來,淡淡道:“忠言逆耳,良藥苦口,你不要不識好歹。”

  “哪里哪里,今日絕對不虛此行,真是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啊!”趙昊一臉鄭重的抱了抱拳道:“多謝,珍重!”

  “呃…”師徒聞言一愣,總覺著哪里不太對勁。

  待將趙昊送到門口,何心隱才回過神來道:“趙賢弟,那我等回去講學的事情…”

  “我早就說過,來去自由。”趙昊笑著揮了揮手中那本《王艮雜錄》,便抬腿上了漆黑的四輪馬車。

  目送著車隊駛出寧波里,何心隱師徒三人方轉回小院中。

  胡時中扶著顏山農坐在竹躺椅上,給疲憊的師祖捏腿。

  何心隱倒是神完氣足,背手默立一旁好一會兒,方郁悶道:“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這不是廢話嗎”

  “你還在糾結那句話吶?”顏鈞喝一口茶,苦笑一聲道:“別瞎品了,沒有營養的。”

  “我就是憋氣,我們師徒齊上陣,居然就換來這么一句…”何心隱郁悶的從架子上摘了根黃瓜,在袖子上胡亂擦拭起來。

  他和顏山農看到了趙昊同情百姓,保護泰州學派的方面。迫切希望能通過強力游說,來激發趙昊的危機感,挑撥他與士紳階層的關系,從而影響趙昊的決策。只要他心里多向他們偏一點,泰州學派就賺大發了。

  結果趙昊差點動了殺機,要把他們滅掉…

  想想真讓人懊惱。何心隱把黃瓜往嘴里一杵,喀嚓咬一口,然后皺眉吐掉。

  “呸,他媽的,絲瓜!”

“這很正常,如今的趙昊,已經是有其實、無其名的天下第一人了。”顏鈞在背后對趙昊的評價,比當面時  可高多了。

  “不錯,眼下滿朝三分之一的官員是他岳父的親信,二分之一的官員是他的學生。張居正尚且敢自稱攝政,他又如何攝不得?京城里的萬歷皇帝,已經有其名、無其實了。”何心隱居然也認同的點點頭,仿佛方才那些聳人聽聞的危言,不是出自他之口一般。果然金牌講師的嘴里,一句實話都沒有。

  “那你就該明白,那句天威莫測,同樣也適用在他身上。”顏山農淡淡道:“通過一次游說,改變不了什么的。對我們來說,比起他說過什么,更重要的是他今天來過了。”

  “嗯。”何心隱明白了師父的意思道:“他這樣的大人物,所有行程都是安排好的。來我們這兒八成是因為他岳父真要不行了。張居正一嗝屁,他父親就要接任首輔,他知道張相公一去,我們就會回去,他要評估一下,看看該不該放我們回去。”

  “他說來去自由。”胡時中小聲道。

  “對,記住這一句就行了。”顏山農淡淡道:“回去后放手去干,在這片天籠罩的地方,沒人敢把咱們怎么樣。”

  “嗯。等我這邊講學結束,就立即回江南去。”何心隱點點頭,依然惋惜道:“可惜,可惜…”

  能見到趙昊,跟他深談一下午的機會,怕是不會再有了。

  “師祖。”胡時中忍不住輕聲問道:“那趙昊日后會不會山河再趙?”

  “不會的。”顏山農斷然搖頭道:“唯獨此事,我十分篤定。如果一個人有家天下之心,是斷然不會放棄馭民五術,反過來大開民智的!”

  “也許他只是想用水來覆舟呢。”胡時中道。

  “要覆舟的話,單靠大地主、大官僚的支持就夠了,他最不缺的就是這些人的支持。”顏鈞露出躑躅之色,壓低聲音道:

  “當年武宗皇帝南巡而歸時,不就覆舟落水了嗎?”

  “啊?”胡時中嘴巴張得大大的,他自然聽說過是文官集團動手腳害死正德皇帝的,但總覺得太過蹊蹺,難以置信。

  但師祖可是那個年代的人,而且當時師祖的老師心齋先生王艮,正在陽明公門下侍奉…連他也這樣說的話,那件事很可能真的另有隱情!

  再聯想到繼任的嘉靖皇帝,險些在睡夢中讓宮女勒死。嚇得后半生再也不敢回乾清宮。后來隆慶皇帝雖然住在乾清宮,卻安了二十七張龍床,不讓人知道自己睡在那里…

  而且隆慶皇帝垂拱而治,將權柄盡數交與文官,也難說有沒有避禍的心思。

  畢竟誰也不敢說,大明朝還會不會再出一個覆舟溺水的皇帝…

  ps.再寫一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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