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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真狀元的手腕

  幽暗的詔獄中沉郁著積年的腐臭,是臭蟲跳蚤老鼠的樂園。耳邊回蕩著絕望的呻吟聲,那是剛受過刑或染病瀕死的欽犯在哀嚎。

  人在這樣可怕的環境中,唯有靠最頑強的意志才能支撐著不崩潰。而頑強的意志來自于堅定的信念,當信念被瓦解,崩潰也就隨之而來了。

  鄧、熊二人得知座主大出血后,已然嚇尿了。又被申時行鞭辟入里的教訓了一番,一直支撐他們的那股子舍身衛道的信念便崩塌了。

  兩人一把鼻涕一把淚,說自己太年輕太單純,有時候還很幼稚。對不起師相的栽培…

  “你們先對不起的是皇上和國家。”申時行語重心長道:“要好好反省!”

  “是是。”兩人忙點頭不迭,哭得更厲害了。

  “好了別哭了。”申時行說著從袖中掏出兩份文稿道:“這是我替你們寫好的認錯奏疏,看看沒問題就抄一下,以免再說錯什么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多謝教習。”鄧以贊、熊敦樸已經被申時行徹底唬住了,乖乖將兩份奏疏一字不漏的抄下來。

  趙守正也看傻了,這老申平時規矩的要命,連《金瓶梅》都不看,沒想到路子也這么野。

  “公明兄有要補充的嗎?”申時行客氣問道。

  “沒有沒有。”趙守正忙擺擺手,唯恐說錯話,破壞了申時行的忽悠大計。

  “那好,你們回去耐心等著吧。”申時行點點頭,對可憐巴巴的兩人道:“很快就有好消息的。只是有一樁,千萬別再胡說八道了。”

  “教習放一萬個心,打死我們也不說了。”兩人點頭如搗蒜,熊敦樸還抹淚道:“我都后悔死了,那些人太壞了…”

  小熊話沒說完,便看到申時行的目光陡然轉冷,他忍不住一哆嗦,趕緊把話頭硬咽下去。

  “再胡說,你們就別指望走出詔獄了。”申時行冷冷一揮手。

  兩人瑟縮著向兩位侍郎拱手告退,便被獄卒帶了下去。

  不一會兒,新科進士鄒元標被帶進了充作問詢室的牢頭房。

  一看到這二位,鄒元標噗通就跪下了,磕頭哽咽道:“讓二位老師擔心了!”

  申時行和趙守正正是他會試的正副主考啊。

  “唉,爾瞻。你糊涂啊!做這么大的事情,為什么不跟我們兩個商量一下呢?”申時行雖是責怪,語氣中卻透著濃濃的舔犢深情。

  “學生頭腦一熱,一時義憤就上了書,也是怕牽連二位老師。”鄒元標滿臉羞愧道:“沒想到二位老師還是為學生身赴龍潭。”

  “你既然叫一聲老師,我們當然不能不管你,就是龍潭虎穴也得把你撈出來。”申時行嘆息道:“當然,為師知道你心懷正義、滿腔熱血,也絕對相信你上疏的本意是好的。”

  “是…”鄒元標點點頭,挺直腰桿道:“學生的偶像便是本家前輩蘭谷先生!”

  申時行聞言看一眼趙守正,他大概明白為何這鄒元標會突然跳出來了。

  所謂蘭谷先生就是因彈倒嚴嵩名揚天下的鄒應龍。此人時與海瑞齊名,秉公執法、不徇私情,隆慶年間曾數次懲治馮保的爪牙,遭到馮保的忌恨。

  萬歷初,鄒應龍外放云南巡撫。部將兵敗后被馮保抓住機會,安排人交章彈劾,結果將他削籍為民,永不敘用。

  在這個過程中,張居正與鄒應龍身為同門,卻一直冷眼旁觀。自然招致士林非議,認為他為了討好馮保,故意見死不救,甚至助紂為虐。

  估計這就是鄒元標對張居正惡感的由來。

  “你先看看這個吧。”申時行指了指桌上兩份奏疏,旁邊還擱著未干的筆墨,顯然是剛剛寫就的。

  “是。”鄒元標應一聲,便依言拿起來一看。只見那是鄧、熊二人的認錯書。看著看著,他臉色漸漸變得蒼白,腰桿兒也沒那么挺直了。

  他是上書聲援人家的,現在正主都認罪了,他當然登時就沒了立場。

  “看到了沒有,他們已經承認,自己是受人蠱惑的,以為這樣能幫到自己老師,沒想到卻反而害得張相公一病不起!”申時行略略提高聲調,一臉恨鐵不成鋼道:

  “他們倆是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的愣頭青,你更是連愣頭青都算不上!你才考中進士幾天啊你?你現在連正式的官職都沒有,只是在部里觀政。什么叫觀政啊你告訴我?!”

  “回老師,觀政者,遍觀政事,諳練政體,然后擢任之。”

  “說白了就是讓你學習如何做官,你現在已經學會了嗎?”申時行語氣愈發嚴厲的問道。

  “未曾。”鄒元標慚愧搖頭。中進士以后他請假歸省了半年,才回刑部上班沒幾天,連十三清吏司都是干什么的還沒搞清呢。

  “那你也敢妄言國政,譏諷首輔?!”申時行重重一拍桌子,憤怒的呵斥道:

  “憑你個什么都不懂的書呆子,竟敢說什么‘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張相公執政六年來,國家有什么變化,你難道看不見嗎?這不叫有利于社稷,那叫什么?!”

  “張相公有經天緯地之才,哪怕是他的政敵也都公認。到了你這里,竟敢說什么‘居正才雖可為,學術則偏,志雖欲為,自用太甚’!”申時行越說越生氣,但吐字始終十分清晰,生怕面前這個江西人聽不懂自己的吳腔官話一般。

  “你舉例說了三件事——設施乖張者:學額縮減、所以進賢未廣!決囚必盈,是斷刑太濫也!還有黃河泛濫成災,老百姓水深火熱,官府卻不聞不問。”申時行說完批駁道:

  “先說黃河泛濫,你說朝廷不管不問?好,我問你,自從隆慶二年開始,為了修好黃河,換了多少任河道總理?換了多少個方案,每年又砸進去多少錢?”

  “這…”鄒元標瞠目結舌,無法回答。

  “我告訴你,換了五任河道總理!換了五套方案!每年投入都不下百萬兩!朝廷什么時候也沒不管不問過!”申時行冷笑一聲道:

  “我還告訴你,學額縮減,是為了打擊那些不學無術的地主商人,竊取生員的功名,逃避朝廷的稅賦!”

  “決囚必盈,是因為官員追求所謂仁名,哪怕窮兇極惡也當殺不殺,以至于惡人肆無忌憚,社會風氣敗壞!多殺是為了扭轉這十多年來過于寬松的刑罰,讓良善百姓可以免于恐懼,這才是真正的仁政!”申時行似乎把詔獄當成了課堂,嚴厲教誨他的學生道:

  “國家律法是為這個國家絕大多數人服務的,不是某些官員用來撈取資本的工具,更不應該是惡人的庇護所!你在刑部都學了些什么東西,我看你是被那個艾穆洗腦了吧?!”

  “是…”鄒元標滿頭大汗,頹然點頭道:“學生深受熙亭先生影響。”

  熙亭是艾穆的號。

  “他一個舉人出身,為了出人頭地,才故作驚人之語,故為驚人之舉!你一個正牌進士,有必要跟著嘩眾取寵嗎?簡直是幼稚到了極點!”申時行劈頭蓋臉數落道:

  “你自己回想一下奏疏中那些喪心之語,是一個正常的官員該說出來的話嗎?你受他的毒害太深了!”

  鄒元標一個初入官場的新丁,哪抵得過申狀元的化骨綿掌?情緒最終徹底崩潰,噗通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道:

  “學生確實被艾穆引入歧途了…”

  “行了,別哭了。”申時行這才放緩語氣道:“真知道自己錯了?”

  “真知道了…”鄒元標擤擤鼻涕,使勁點頭道。

  申狀元又好一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然后才讓他起來,從袖中掏出第三份草稿道:

  “為師替你寫好了一份認錯書…”

  第四個被帶進來的是刑部主事沈思孝。

  申時行一改之前對鄧、熊二個年輕翰林的和顏悅色,也不像對鄒元標那樣以門生視之。他端坐在方桌上首也不說話,只直勾勾盯著沈思孝。

  沈主事被看得心頭發毛,低頭不敢跟申狀元對視,正好看見面前擺著三份奏疏,登時心中一緊。

  “想看就看吧。”申時行淡淡道。

  沈思孝謝過之后,便拿起三份奏本翻看起來,登時臉色大變。

  倒不只是因為前頭的后頭的都服軟了,因為那鄧以贊、熊敦樸和鄒元標的認錯書上,皆異口同聲供述他們是受人蠱惑的——

  前兩者說,有人告訴他們以學生的身份勸老師,會有奇效。而且那些人也會跟著上疏,到時候法不責眾,不會有人受到懲罰云云。

  鄒元標則說,有前輩告訴他們,為了大明每個官員都有義務上疏,所以他才跟著上書的。

  雖然都沒有指名道姓,但緊跟著鄧、熊二人上書的就只有他和艾穆啊!

  鄒元標則是跟著他倆上書的,而且三人還都是刑部的…

  這他喵的跟指名道姓有什么區別?

  “他們怎么能這樣呢?”沈思孝臉都綠了。好么,這三份認罪狀一上,他和艾穆直接從舍生取義之士,變成借星變煽動混亂、陰謀針對元輔的罪魁禍首了。

  “星變次日,你們五個還有另外兩人,在燈市口胡家酒樓一起吃酒,當時都聊了些什么,需要我重復一遍嗎?”申時行冷冷道。

  趙守正都聽傻了,這是鄒元標剛剛告訴他倆的。申時行這現炒現賣的本事,不去開炒貨店都可惜了。

  那邊沈思孝還巴巴望向趙守正,希望這位貴同年能幫自己說句話。然而趙狀元根本沒注意到他,依然沉浸在申狀元的這番騷操作中…

  “我看在公明兄的份上,也給你一個機會。”申時行說著,從袖中掏出第四份草稿道:“抄一下,或者出去換艾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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