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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把大象關進冰箱里

  窗外的陰云越來越重,窗紙也開始刷拉作響,一場風雨似乎在所難免了,在這個干燥的秋季并不常見。

  趙昊向自己人表態,自己是不支持奪情的,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他為了減輕科學發展的阻力,讓讀書人更容易接受科學、走進科學,所以一直采取‘反董反劉不反孔’的態度,將科學偽裝成與理學、心學、氣學、實學類似的儒家一支。

  他宣稱如果說心學是對儒家思想的再詮釋,那么科學就是對儒家缺失內容的補充。

  如果科學跟儒家典籍發生沖突怎么辦?那是因為董仲舒篡改了儒家的經典啊。

  比如之前提過的‘天人感應’,就遭到了趙昊的猛烈批判,大罵董仲舒不學無術、編造謊言,誤我華夏兩千年!

  但儒家跟科學沖突的地方太多了,一個董仲舒背鍋太吃力,趙昊便又在李贄的建議下,把劉歆拉出來當靶子。說他為了幫王莽篡漢,大量編造偽經,來粉飾新朝的合法性…

  這套理論邏輯雖然簡單粗暴,但非常重要,它讓弟子們不至于三觀崩塌,科學不至于被當成邪教,這才平平安安走過了最脆弱的十年萌芽期。

  可這世上沒有只受其利、不受其害的事情,比如在張相公奪情一事上,弟子們的看法就與天下讀書人別無二致。

  都認為國朝以孝治天下,對父母不孝之人,對皇上安能盡忠?又如何號令朝野?

  尤其趙公子還熱衷于廣收門徒。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就是把‘師徒關系’向‘父子關系’看齊,要求弟子對待師父要像對父親一樣。

  所以在‘如何報答父母養育之恩’這件事上,根本容不得趙昊騎墻,必須要站在‘奪情派’一邊。

  幸好外人看江南幫總是隔一層,加上趙昊從不出風頭,向來躲在幾位大佬身后搞風搞雨。所以外面人都以為,得等這幫大佬退了,才能輪到他來話事。

  殊不知趙昊早就用他神奇的表現,折服了各山頭的大佬,幾年前就已經是江南幫的話事人了。

  正是這種外人不知道但自己人知道的狀態,讓張瀚的舉動在外人和自己人眼中,有了不同的意義。

  在外人看來,堂堂天官當然是自行其是,不受任何人左右了,所以在張黨那里,不太會連累到趙昊。

  在自己人看來,張瀚卻是代表趙昊亮明態度了。趙公子畢竟是張相公的半子,子不言父過,不方便直接表態,大家也都是理解的。

  窗紙劈啪作響,這場秋雨終究還是下下來了。

  “多謝元洲公幫我下定決心。”趙昊將第一杯茶斟給張瀚,充滿歉意道:“只是這代價也太重了。”

  “無妨,你爺爺都退下來十年了,老夫也早就該讓賢了。”張瀚品一口趙昊帶來的潮州鳳凰茶,只覺濃醇鮮爽,潤喉回甘,帶有一股獨特的山韻。他贊許的微微點頭道:

  “真是好茶啊。你看,這世上有的是比當官還有趣的事情,何必戀棧這淡而無味的官場不去?”

  “那個跟你同名同姓的江東步兵,也是這么想的。”趙錦打趣笑道:“其實我也早干夠了。”

  趙昊和申時行不禁苦笑,人家大冢宰和少冢宰都干得渾身是勁兒,恨不得向天借五百年。輪到這兩位卻都崩了心態。

  原因很簡單,張相公當初提拔在南京等退休的張瀚當這個吏部尚書,就是因為他人老實好控制。所以張瀚名義上是尊貴的天官,實際上,人事大權都被張居正牢牢抓在手中。一應官員任免,全都要張相公點頭才行,還經常出現內閣遞條子下來,直接任命某某為某官的越權狀況。

  吏部淪為了內閣的辦事機構,吏部尚書成了首相的僚屬,這種被架空的日子能不憋屈嗎?張瀚雖不像趙錦那樣整天發牢騷,暗地里也沒少長吁短嘆。

  這次張居正老父去世,說實話,張瀚和趙錦都大有解脫之感。心說張江陵這一走兩年多,我們終于不再是聾子的耳朵——擺設了。好在他們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無論多高興,都不會笑出聲來。

  然而這十來天事態的發展,讓他們想笑也笑不出來了…

  皇帝和太后是鐵了心的要留張相公,張相公也只是假模假樣的請辭,卻還是舍不得那個權位。

  這讓兩人比吃了蒼蠅還難受,就更加劇了他們道德上的反感。于是兩人跟趙立本合計一番,決定堅決不帶頭挽留張居正,順便幫趙昊解個難題。

  “老夫的結局已定。”張瀚擱下茶盞,目光幽邃的望著趙昊道:“現在壓力完全來到你這邊了。”

  “是啊,兄弟,老哥我真替你發愁啊。”趙錦也嘆氣道:“我看你那老泰山已經鉆了牛角尖,你怎么把他拉回來,勸他回家丁憂啊?”

  “難啊。”一直默不作聲的申時行,也愁眉苦臉道:“我是一點辦法也想不到,張相公有皇上、太后、馮公公支持,誰還能讓他改弦更張不成?”

  “現在就好比,琢磨怎么把大象裝進箱子里?”趙昊笑笑道。其實在這個如此糾結兩難的局面中,最難的就是下定決心。一旦下定決心,反而輕松多了。

  “怎么裝?”趙錦問道。

  “分三步唄。打開箱子,把大象裝進去,然后蓋上箱子。”趙昊笑道。

  “哈哈哈!”三人啞然失笑道:“感情就硬往里裝啊?”

  “對,我看也只有霸王硬上弓一途了。”趙昊屈指道:“也得分三步走。第一步,雪上加霜。現在給到奪情派的壓力還不夠,遠遠沒到他們的屈服極限。”

  “那是,我一個放屁都不響的吏部尚書自爆,也就只能算是火上澆油。”

  “還有我陪著你。”趙錦說著,自嘲的笑笑道:“不過還是差得遠。”

  “沒事,慢慢來,實在不行還有晚輩。”申時行也輕聲道。

  “你就別摻合了,我們江南幫攢點兒家底不容易,還指望你早日入閣呢。”張瀚和趙錦同時擺手,又問道:

  “那第二步呢?”

  “第二步,釜底抽薪。如今這局面,都怪皇上、馮公公還有太后逼太緊,那就設法讓他們不要逼那么緊。沒人非要岳父奪情了,他老人家的壓力不就小多了?”

  “這招肯定管用,不過難度也大,想用出來可不容易。”三人道。

  “但這是必須的。”趙昊輕吹著茶盞的熱氣,幽幽說道。

  “嗯。”三人點點頭,這個明白。

  其實這一局,不能讓丁憂派輸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不能讓代表皇權的三人組贏。

  任何助長皇權的舉動,都不符合三大集團的利益…當然,這話沒法明說。

  “那么第三步呢?”趙錦又追問道。

  “至于第三步,就是調和折中了。”趙公子托著茶盞,幽幽道:“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里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來調和,愿意開窗了。”

  “這話有道理。”張瀚三人眼前一亮道:“聽著就有戲!”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趙昊呷一口茶水,長嘆口氣道:“可能還需要老天幫忙。”

  “啊,你不是最反對天人感應之說了嗎?”趙錦瞪大眼道:“這不科學吧?”

  “所以我把弟子們都關到香山書院去了。”趙昊兩手一攤道:“別人怎么想,我可管不著?”

  “這倒是很科學。”眾人大笑起來。

  趙昊在吏部耗到雨停才離開,中間還蹭了頓便飯。

  等他回去大紗帽胡同時,便見被雨水一打,滿胡同的素紙花圈變得稀爛;那些挽聯祭幛上的字跡也模糊不清,肅穆的氣氛蕩然無存,看上去有些狼狽。

  他進去相府后,便徑直穿過靈堂,到書房去跟岳父請罪。

  張居正穿著青衣角帶,戴著老花鏡,坐在書桌后批閱奏章。今天早晨開始,通政司就奉上諭,直接把奏章送到大紗帽胡同來了。皇帝娘倆寧肯讓張相公戴孝居家辦公,也不用呂相公票擬了…

  李義河也在,看到趙昊黑著臉進來,便道:“怎么,你去也不管用?”

  趙昊沮喪的點點頭,低頭立在張居正面前郁悶道:“孩兒無能,怎么勸元洲公都沒有,反而被他排揎了一頓,說什么丁憂守制是天經地義的事,元輔更應該以身作則。我應該勸岳父不要讓百官萬民失望云云。”

  “哼!”張居正握著奏章的手背一陣青筋暴起道:“不谷真是瞎了眼,竟用了這樣冥頑不靈的老糊涂!”

  “也不能這么說,誰能料到老蔫兒驢也能尥蹶子呢?”李義河忙安慰道。

  “是,岳父,這個張元洲平素總說,自己能當上天官全靠元輔拔薦,元輔待他恩重如山,他執鐙隨鞭也義無反顧。”趙昊也憤憤道:“沒想到事到臨頭就現了原形!”

  “所以說這種食古不化的老頑固,還是早點攆回家的好!”李義河點頭道:“就像當初葛守禮,倚老賣老處處反對相公改革,把他攆回家雜音一下子就小了!”

  他還是希望能殺一儆百,讓朝中百官知道,不支持奪情的后果!

  說這話時,他卻看著趙昊。之前明顯是想保著張天官的。

  張居正也看著趙昊。張瀚畢竟是江南幫的大佬,他從沒像現在這樣,需要女婿的支持,自然要估計趙昊的感受,也看看他的態度…

  趙昊羞愧的低頭道:“岳父如何處置他,都是他咎由自取,孩兒無話可說。”

  “嗯。”張居正心下稍稍舒服一點,這至少能說明,張瀚的舉動確實跟趙昊無關。

  ps.繼續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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