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兩位主考果然整日枯坐,連申狀元都昏昏欲睡。
他之所以沒睡著,還要感謝趙狀元的呼嚕聲自帶共鳴會變調,吵的他完全睡不著覺。
趙二爺也是超能睡的,每天上午坐下不到盞茶功夫,呼嚕必起,時而如春雨連綿,時而如夏日雷鳴,時而如秋蟲啾啾,時而如冬夜寒風,仿若一首四季變奏曲。
大家不禁暗暗感嘆,果然是真名士自風流。都不由自主壓低了聲音,唯恐打攪了他休息。
直到中午吃飯時,趙二爺又會準時醒來,揉揉惺忪的睡眼,對眾人道:“大家上午辛苦了,快用午飯去吧。”
待到午休回來,坐下不到一根煙的功夫,便又鼾聲依舊,仿佛永不停息…
然后晚飯時,他又會準時醒來,對眾位同考官道:“諸位今天又辛苦了,快去用晚飯吧。”
時間一長他也不大好意思了,有次就問大伙兒,我打呼嚕吵到你們了吧?
一眾同考官紛紛表示絕對沒有。尤其是每天下午,本來又累又乏,可有少宗伯的鼾聲提神,大家普遍感覺腰不酸了、眼不花了,批卷子的速度都快多了。
得,這下不睡都不行了。于是趙二爺只好應大家要求,每天堅持大睡特睡,后來實在沒了覺,為了保持白天的睡眠質量,晚上還得跟定國公幾個打通宵麻將…
就這樣到了廿三日,這天開始,各房考官開始推薦各自看中的卷子了。
趙二爺也終于打起精神,開始履行自己的職責。
他跟申時行需要飛快過一遍,各房考官選出來的三十份正選卷,十份備選卷,然后取中其中的若干份。
因為今科定額錄取400,其中南卷取220人。北卷取140人,中卷取40人。而僅正選卷就540份,所以并不是所有推薦的卷子都會被取中。
按照潛規則,同考官排名在前的,他這一房錄取的就多,越到后面越吃虧。不過科道任房考官的,取中數會得到一定的照顧。至于具體怎么分贓,就看主考官如何拿捏了。
這些趙守正都不懂,但申時行是門兒清的。不過申狀元并不專斷,而是看中每份卷子,都要問過趙守正的意見,他點頭說好方肯取中。
可趙守正怎么會說半個不字呢?他始終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若是沒有兒子幫忙,恐怕自己還是個秋風鈍秀才。哪夠水平判人家的會試卷子?
趙二爺生怕耽誤了人家十年寒窗,所以還是由申時行這種學養深厚的真狀元拿主意就好,沒必要為了顯示自己的能耐標新立異。何況自己也沒什么能耐。
申時行本身就是個老好人,趙二爺又打定了主意夫唱婦隨,兩人自然相敬如賓,對同考官們也一團和氣,完全按照他們正選的卷子,依著他們排定的名次錄取,名額也盡可能公平分配,讓十八房考官各個滿意。
他們聽說,往年大主考為了顯示自己的能耐,常常要故意挑刺,讓沒有背景的同考官下不來臺。像今年這樣完全尊重他們意見,不擺主考權威的幾乎沒有。
大家不禁暗暗直呼運氣好啊,心說要是能在這二位菩薩手下做官,那該多幸福啊?
很快,四百個名額確定下來,時間來到二十四日過午,翌日便是填榜的日子。
同考官們將未被取中的三千六百份卷子,全都堆在堂下,請主考大人搜落卷。
這也是舉子們今科最后的機會了…
不過通常主考們只是走個形式,象征性的翻一翻,隨便找出幾個幸運兒來取中,便算是今科無遺珠之恨。
當然有那刻薄的主考,不搜落卷也正常。
然而同考官們發現,一直從容不迫的大主考,此時居然有些緊張。
“公明兄此番閱卷一直和光同塵,下面由你來可好?”申時行開玩笑似的說一句,同時意味深長看一眼趙守正。
意思是,要是三位公子的卷子被‘遺珠’了,這可是最后的補救機會了。
“不用不用。”趙守正忙擺手道:“大主考水平遠高于下官,還是繼續辛苦大主考吧。”
“哪里哪里,公明兄人品貴重、學養深厚,皆在本官之上。”申時行心說,這分明是在暗示我,那哥仨都被錄取了。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趕緊也謙虛起來。
一番商業互吹后,還是由申時行來搜落卷,趙守正自始至終沒有改變任何一個舉子的命運。
眾考官暗暗贊嘆,少宗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完美避嫌啊!
這下不管最后錄取多少,什么名次,都不會有非議了…
接下來,廿五到廿七三天是用來排名次的。
廿五日,考官們轉戰至公堂,依然一團和氣。
大家心平氣和的先將十八房的卷子都排好了名次,二十六號便開始填甲乙榜。
上午填‘乙榜’,下午填‘甲榜’,甲榜也叫正榜,就是十八房考官選出的十八個本房第一,喚作‘卷首’。
這十八位卷首,也是本屆會試前十八名。其中《詩》、《書》、《禮》、《易》、《春秋》之各經魁首,便是本科會試的前五名了…
待到所有名次都排定,甲乙榜上也填滿了千字文的編號。從這一刻起,誰也不能再改動榜上的名次了。
二十七日,兩位知貢舉官帶著墨卷過來,與主考一起開封后,監臨官將朱卷和墨卷一一對號,把考生的名字填在甲乙榜對應的位置上。
看到最終的中式名單,申時行都傻眼了,因為他只看到張嗣修和呂興周的名字。卻怎么都找不到,張相公的大公子張敬修的名字…
一想到張相公那陰沉的臉,申時行就忍不住打擺子,連本屆會元是誰都沒在意。這會兒成績出來了,也不用避嫌了,他直接把趙二爺拉到外頭,低聲問道:“這可如何是好?”
“咋啦?”趙守正笑瞇瞇問道,他看到自己的徒孫們考得不錯,心情當然好了。
見他發笑,申時行暗松口氣道:“你是故意的?”
“算是吧。”趙守正笑容燦爛的點點頭。
“這是何故?”申時行震驚道。
“愚兄自以為,不取,是對本屆會試負責。”趙二爺指的是自己不瞎摻合,才會有更公正的排名。
申時行卻以為他說的是不取張敬修,聞言老臉一紅,朝他慚愧的拱手道:“公明兄一心為公,倒是小弟我私心雜念太多,為官做人都差你太多啊!”
說著他長嘆一聲,下定決心道:“也罷。張相公若怪罪,我們一起承擔就是!”
“張相公為何會怪罪我們?”趙守正奇怪的看一眼申時行,笑道:“我看他二公子榜上有名,他高興來還來不及呢。”
“也是!”申時行頓時如醍醐灌頂,心說是啊,我光在擔心大公子沒中,可在外人看來二公子高中了,那就是張相公的公子高中了,已經成就父子雙進士的佳話了!
所以站在張相公的角度,其實還是很風光的。這樣想來,似乎一個兒子沒中,其實比兩個全中要好,至少能堵住悠悠眾口,不會有人非議自己的人品了。
他知道張居正改革搞得官不聊生、士林怨氣沸騰,要是兩個公子全中的話,肯定有很多人陰陽怪氣的挑刺說怪話。
他們不敢公然非議張相公,矛頭一定會指向自己這個主考官的…
想到這,申時行不禁一陣陣后怕。自己起先光想著如何讓領導滿意了,卻沒考慮到這一層。
還好有一位老成持重,替他著想的副主考,自己多年來積攢的好名聲,這才不會化為烏有了。
想到這,他再度向趙守正深施一禮,感激不盡道:“多謝公明兄深情厚誼,大恩不敢言謝,汝默銘感五內!”
“這…”趙守正一臉懵逼,心說這什么跟什么啊,怎么感覺交流起來這么費勁兒?不禁自慚形穢,看來我這個水貨狀元,就是沒法跟貨真價實的比啊。
他只好也趕緊拱手還禮,口稱賢弟太客氣了。
結果到最后,趙二爺沒弄清楚人家說的是什么事兒。
也怪申時行太謹慎,說話太隱晦,結果就雞同鴨講了…
廿九日,便是禮部發榜的日子了。
趙昊卻沒在家里等放榜,而是帶著孩子們到貢院外等候。
待到緊閉的貢院大門敞開,被關了一個月的考官們終于重獲自由了。
定國公、馬部堂等一眾大員的轎子出來后,趙二爺的官轎也出來了。
他正不知回去又有什么花樣等著自己,忽然聽到有人叫爺爺,心有所感的掀開轎簾一看,便見趙昊懷里抱著一雙兒女,身邊還跟著三個小子,正在道旁朝他招手。
“快停下!”趙二爺眼碟子淺,登時就紅了雙目。
轎夫趕緊落轎,長隨還沒壓下轎桿,便見老爺嗖的一聲鉆了出去,張開雙臂跑步迎上去:“兒子可回來了,真想死爹了!”
趙公子唯恐被老爹當眾抱住,趕緊低聲吩咐道:“士祥、士祺、士福,還不快去抱抱爺爺。”
三個小子便趕緊跑上前,伸手要抱抱。
“哎好好,好寶寶。爺爺也想你們呀。”趙二爺趕緊蹲下來,摟著三個肉嘟嘟的大孫子,哭得跟個孫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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