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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假作真時真亦假

  見張居正對皇上還是有感情的。高拱心說,沒想到這小子還有點良心。便放緩了語氣道“這陣子萬鈞的重擔都壓在你我肩上,實在太辛苦了。這下終于可以稍稍松口氣了。”

  “確實夠辛苦的,”張居正苦笑揉著太陽穴道“隔一日去一次文華殿,兩天的奏章就得一天票擬完,實在吃不消啊。”

  “哦?原來你也吃不消啊?”高拱似笑非笑道“還以為張相公甘之若飴呢。”

  “元翁哪的話?不瞞你說,我最近這一陣陣頭暈目眩,下午教太子運筆的時候,把一捺都寫出格了…”張居正說著建議道“元翁,再上道奏章,請求給內閣加人,分擔一下吧。”

  “哦?”這下高拱徹底被搞糊涂了,不禁放聲大笑道“哈哈,這是太陽打那邊出來了?”

  要知道,上月兩人便聯名奏請過增加閣員,當然那次是高拱提出的,他記得張居正當時就有些不太愿意。

  張相公當然不愿意了,因為這次高拱是有意讓高儀入閣,來牽制他一下的。但胳膊拗不過大腿,張相公還是捏著鼻子在劄子上簽名了。

  但讓高拱沒想到的是,沒幾天司禮監發下一道上諭曰‘卿二人同心輔政,不必添人。’

  因為當時皇帝尚未昏迷,是以高閣老以為這是皇帝信任他倆,不希望內閣再起風波的緣故。畢竟高閣老有專干大學士的前科,似乎除了張居正,他跟誰也處不好…

  然而韓楫等人卻私下對高拱說,這是荊人不愿讓旁人入閣掣肘他,才會捏造了這道旨意交給馮保,然后利用皇帝頭腦不清,從中批出的。

  高拱起先自然不信,覺得馮保沒那么大膽子。但弟子們都說,那孟沖目不識丁,另外幾個秉筆太監,早就被馮保控制了。如今孟沖在皇帝身邊寸步不離,司禮監更成了馮保的天下。

  并說他們下一步的計劃,就是唆使言官攻擊他。如果再有閣老在,就不便他們行事了。現在只有兩人在閣,高閣老一旦被彈劾,即當回避,則荊人便可獨自在閣,屆時與馮保內外勾結,再趁著皇帝糊涂時,捏造一道賜金放還的詔書,他高胡子就真的沒戲了。

  高拱被驚出一身冷汗,雖然不大相信張居正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就不怕等皇上病好了,跟他算賬嗎?但還是免不了開始處處提防張居正了。

  雖然后來一直沒有如弟子們所言,有言官蹦出來彈劾他。但韓楫們的那番話,還是像一根刺一樣,扎在他心上,讓他看張大帥哥越來越不順眼。

  所以說,那次引入閣員未果,便是兩人關系徹底走壞的轉折點了。

  高拱沒想到,張居正居然主動提起此事。

  于是高閣老諷刺一句,便冷笑聽他如何說。

  只見張相公聞言先是一愣怔,一張俊臉旋即漸漸漲紅,將吃驚、恍然與委屈等連串情緒,一一清晰表現出來。

  “怎么,我說錯了嗎?”高拱不解問道。

  “怪不得這些日子,元翁疏遠于仆。”張居正又面現委屈道“原來元翁以為內閣增員不成,是仆搗的鬼啊?!”

  看他冤枉的眼淚都要下來了,高拱反問一句道“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了!”張居正老臉通紅道“這簡直是在侮辱不谷的操守和智力!”

  “怎么講?”高拱眉頭蹙起來,臉上戲謔之色蕩然無存。

  “說句掉價的話。元翁,僅你我二人在閣,仆才難受好嗎?我說出去是堂堂次輔,實際干的卻是閣員的活。不管六部兩京十三省哪頭的事情,元翁一聲吩咐下來,都得仆來調查、研究、溝通、扯皮…忙的昏天黑地不說,一個差池,就讓你罵的狗血噴頭!元翁,這些事別人不知,你會不知?你說,仆會愿意這樣過的日子?我是受虐狂嗎?!我做夢都想有人給我分擔分擔,替我承受元輔的臭脾氣!”

  說到后頭,他本體都激動的無風自飄了,為他的話提供了強烈的真實感。

  “倒也是哈。”高拱有些羨慕的摸摸自己,亂蓬蓬鋼針似的胡子道“看來你很不爽老夫的臭脾氣嘛。”

  “對,不谷不喜歡被人罵。”張相公傲嬌的點點頭,還吸了下鼻子。配合他現在受氣小媳婦的模樣,內味兒太絕了。

  “好好好,以后對你客氣點就是。”這讓高閣老卻十分受用,仿佛又看到了當年叔大的真性情。

  說著,他卻又狀若不經意反問道“但老夫記得,上月讓你聯署時,你變了臉色,明顯是不快嘛。”

  “仆第一反應是以為,閣老對我不滿了。所以不是不快,是慌了神。”張居正馬上給出解釋道“但后來仔細一想,閣老何其磊落?素來快意恩仇,對誰不滿直接攆出內閣,哪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這才知道,是仆想多了。”

  “本來就是嘛…”高拱聯想到上午時,邵芳對自己說趙昊被岳父逼著,已經向自己服軟的事情。不禁感覺自己可能真是誤判了叔大。這讓他十分開心,大笑道“好了好了,日后老夫不聽別人說三道四,繼續與你上本就是。”

  “元輔聽誰說三道四了?”張居正卻敏銳抓住了高拱的話頭,沉痛問道“是什么人在挑撥我們的關系?!”

  “唉,別亂猜,沒有的事。”高拱自知失言,想要掩蓋過去。

  張居正卻滿臉受傷的揪著不放道“你不說我也知道,肯定是韓楫那幫子小輩!他們看不慣元翁對仆言聽計從,事無巨細與我商議,想取我而代之,故而日日進獻讒言!讓元翁有事,已經不再垂詢于我,而是避我不及了!”

  “別瞎說,他們不敢。”高拱肯定是不承認的。

“其實仆早就聽到一些流言蜚語,說什么‘新鄭雖為首相,實則江陵為政。江陵所薦拔皆引為己功,外人知江陵不知新鄭也’!”張居正一副竹筒倒豆子的架勢,情緒激動道  “還說前番定東宮講官時,因為左中允申時行、右中允王錫爵均不見用。我便數度以此說事兒,詆毀元輔說什么‘兩中允見為宮僚不用,而用其私人者何也?’”張居正頓足問道“元輔,此等淺薄之語,是我張居正能說出來的話嗎?”

  “確實不像…”高拱也有些回過味來了,韓楫他們傳的這些話,確實不像張居正這種水平的人說出來的。

  “不遭人妒是庸才,仆不怕有人詆毀。讓我真正痛苦的是——元翁竟信了旁人,卻不信我?!難道你忘了我們二十年的同志之情嗎?忘了我們要一起撥亂反正,開創盛世的皋夔之約嗎?忘了我們永不猜疑,永不背叛的誓言嗎?!”

  “唉…”高拱登時也眼圈有些發紅。過去二十多年,與張居正亦師亦友的交往,是他最寶貴的財富之一。僅次于與隆慶的師生父子情。

  他忘不了在翰林院時,與這個小自己十二歲的后輩,日相講析理義,商確治道,至忘形骸時的快樂。

  忘不了同入裕邸,一起為今上抵擋四面八方明槍暗箭時的同仇敵愾。

  忘不了裕王身登大寶時,兩人相約為君父共成化理時的壯志豪情。

  忘不了自己被徐階那個老王八排擠以歸時,兩人書信往來,相望不忘時的情比金堅。

  更忘不了自己東山再起,離不開他的苦心謀劃,全力促成!

  這就是高閣老為何總是,對叔大下不了狠心的原因。因為在他看來否定了張居正,就是否定了自己。干掉了張居正,就等于承認自己是個瞎子…

  現在見張居正也還念著舊情,剛六十的老漢眼淚都要下來了。“叔大啊,讓我們都找回初心吧…”

  “敢不從命?!”張居正與老高執手相望淚眼道。

  兩人的感情正急速回溫,誰知高拱又冷不丁問道“對了叔大,韓楫他們那些話,你又是從哪里聽來的呢?”

  “是韓楫那幫人自己,把離間閣老當成好大成就,在酒桌上胡亂吹噓,被東廠探子給記下了。”張居正坦然道“前日在文華殿時,又被馮保故意泄露給仆的。”

  “哦?”高拱又蒙了一下,沒想到張居正又主動交代起馮保的事來了。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不知叔大還要給自己多少‘驚喜’?

  “我知道,那些人還就此說我與馮保勾結云云,然而真相卻是,那是馮保一直單方面想拉我一起對付元翁的!”張居正義正言辭道“每次仆去文華殿看視,他便也跟著太子而至,一是借機反復挑唆,二是效仿那曹孟德離間韓遂與馬超之計而已。但仆非韓遂,元翁更非馬孟起那等有勇無謀之輩,所以他這番挑撥注定只會貽笑大方而已!”

  “你等下,容老夫捋捋…”見張居正又洗清了一個罪狀,高拱一時有些懵,心說難道自己真的愿望叔大了?他還像當年那樣‘一片冰心在玉壺’,只是被人拼命抹黑成了尿壺?

  那自己那幫門生,都是些什么玩意兒啊?

  快樂,我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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