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誰啊?怎么聽高四爺管他叫大哥?”來賓們竊竊私語,這幫家伙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甚至還暗暗盼著高胡子出個大丑。
“高家大爺,高捷高存庵,當年的操江御史,大名鼎鼎的抗倭英雄!”有人認出了那耍大刀的老漢,贊不絕口道:“高中丞那是是出了名的清廉自守、剛正不阿,不肯接受嚴世蕃的招攬,結果被嚴黨排擠,黯然解甲歸田。要是他但凡靈活一點兒,就沒胡梅林什么事兒了。”
這話言過其實了,因為高捷和胡宗憲根本不在一個戰場上,也沒有競爭關系。但這幫臟心爛肺的家伙偏要這么說,好盡量抬高高捷的形象,恨不得把他塑造成偉光正。
因為只要高捷偉光正了,那高捷反對的自然就是邪黑錯了。
而且最惡心的是,這樣高閣老還發作不得。這是夸他大哥吶,難道也有錯?
高閣老還不知道自己這般不得人心,聽說大哥在外面叫自己,便想要出去相見。
“不能露面啊,元翁。大老爺有腦疾,還指不定做出什么事兒呢!”卻被痰盂和韓楫等人死死攔住道:“他瘋起來可不管你是不是宰相…”
“為了朝廷的體面,也不能露面啊!”眾公卿也趕緊跟著勸說。
“那老夫也不能不露面啊!”高拱怒道:“別人豈不要罵我心虛了?!”
“怎么會呢,大家都知道元翁是怎樣的人。但現在最要緊的是控制住事態,不要給人談資。”痰盂等人好說歹說,才勸住了高拱。“我們搞掂,很快搞掂。”
那廂間,程文和宋之韓等人也出來驅趕賓客。
“沒事沒事,大老爺有腦疾,天一冷就發作。還以為現在是嘉靖年間呢。”
“讓諸位見笑了,請回去吃酒吧。”眾門生嘴上說的客氣,手上卻加了勁兒,推搡著人群離開前院。
見還有那想看熱鬧不肯走的,便聽程文陰測測道:“還不走的,搬把椅子來,請他們坐下慢慢看。”
知道汪汪隊這是要記小賬了,眾人這才呼啦散了。
前院中,高才也趕緊命令看門的錦衣衛,把高捷請到后頭去。
給高閣老看門的錦衣衛,自然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好手,按說拿下個持械行兇的老頭子,完全不在話下。
所以高拱門生的這套危機處置,不可謂不恰當。然而他們忘記一個問題,那就是高捷是怎么持刀沖進相府的。
雖然他那柄大關刀揮舞得虎虎生分,讓看門的錦衣衛很是棘手。但真正麻煩的是他的身份,那是高閣老的親大哥,致仕的二品大員,總不能直接射殺了吧?
傷也不敢傷他一下啊。
偏生高才還從旁大喊著添亂道:“小心點兒,不要傷我大哥!”
朱允炆的江山是怎么丟的,就是因為這句話…當然他說的是‘不要傷我四叔’。
于是高捷得到了靖難之役中朱老四的無敵霸服,他舞著刀橫沖直撞,根本沒人敢近身。一幫錦衣衛眼睜睜看著他突破前院,殺入正院,把那個用無數盆黃菊花和紫菊花擺成的‘壽’字,砸了個七零八碎。
不過他畢竟年紀大了,連續放大招后難免脫力。不慎踩到一塊碎花盆,便腳下一軟,摔了個大馬趴。
錦衣衛們馬上撲上來,先把大關刀踢遠,接著七手八腳將他死死按在身下。
高捷掙扎不動,便破口大罵“高老三,你愧對祖先!”“學誰不好,你學嚴嵩!”之類,護衛們無奈,只好捂住他的嘴,然后用床棉被裹住高捷,扛生豬似的扛出院中。
可讓他這一攪合,院子里滿地狼藉,氣氛更是詭異之際,哪還有半分過生日的氣氛?
高閣老憋得臉都紫了,狠狠瞪一眼痰盂,呸!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廢柴!
韓楫趕緊高聲對樂班道:“好了好了,沒事兒了。繼續奏樂繼續舞啊!”
但這會兒你就是找人來跳脫衣舞,也解不了高閣老的郁悶。
他耐著性子坐了盞茶功夫,理了理紛亂的心情,便端著酒盅起身。
見高閣老有話要講,里里外外登時一片安靜。
“抱歉諸位,老夫長兄在那里發病,實乃沒有心情宴飲了。”便聽高閣老緩緩說道。
“是是,元輔千萬不要勉強,我等也已經盡興了。”眾賓客善解人意,心里卻跟明鏡似的,這是高閣老在給今天的事情消毒了。
“但無論如何,我大哥的教誨不能不聽,老夫也要認真反省——”高拱說著加重語氣道:“我本意只是請幾位老友,最多叫幾個晚輩作陪,低調的過下這個生日。怎么會不明不白搞成這個樣子呢?到底是誰在背著我瞎搞?是不是有人想打著我的幌子借機斂財?”
說這話時,高拱嚴厲的目光掃過高才和韓楫等人。倒是劉自強很坦然,畢竟哪怕是自己人,平時誰也不愿跟個痰盂一起玩。那多臟啊…
“總之今天的事情,老夫一定會查個清楚,給陛下,給諸公,給天下人一個交代,絕對不能辱沒了我高家世代清廉的門風!”
最后他對高超下令道:“按照禮單,把所有賓客的禮物統統退回去…不,你也有嫌疑,高福回來沒有?”
“老爺,小人在。”陪著高捷去治病的大管家高福,趕緊排眾而出。
“你回來就好,按照我說的,所有禮物都退回。大哥砸了的那些,也要照價賠償。實在賠不起的,先打借條,日后老夫慢慢還!”
“哎,是。”高福趕緊應下。
“元翁,不必如此吧。”楊博等人忙勸道:“元翁勞苦功高,都是大家的一點心意,退回去也不合適吧?”
“抱歉諸位,家父早就給老夫立過規矩,為官不送禮也不收禮!”高拱斷然道:“這次是我大意了,還請諸位給老夫一個亡羊補牢的機會,拜托諸位了!”
說著深深一揖,眾人趕緊還禮,忙道我等聽命便是。
高拱再度朝賓客們拱拱手,便轉身進去了。
高閣老的六十壽宴,就這樣草草結束了。高福領著一干下人,在門口向賓客奉還禮物。
賓客們離開時的神情,全都很是凝重。就是心里樂開了花,也得裝出難過的樣子。
比如張相公就是這樣,他板著臉回到轎子上。待轎簾落下后,他的嘴角甚至忍不住掛起一抹微笑。
不用出壽序了,好開心啊。
等張相公回到大紗帽胡同時,一家人正在后花園的戲臺,欣賞戲班演出的《牡丹亭》。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扮演杜麗娘的戲子美目盼兮,裊裊婷婷,蓮花步,蘭花指;唱腔更是高高低低,時斷時續,纏綿柔美,聽得張相公心下微微一燙。
“老爺回來了。”顧氏看到他,帶著兒女和女婿起身相迎。
張居正按下手,在夫人身旁坐定,小聲問道:“這是什么曲子,以前沒聽過啊。”
“怎么樣?”顧氏一邊打著拍子一邊笑問道。
“這詞不凡啊,是何人所作?”張居正端起茶盞,隨口問道。
“這是夫君于去歲在金陵所做,而后贈于一位叫湯顯祖的舉子編出的一折戲。聽說那湯舉人為了編這戲,都沒參加今年的春闈。不過也值了,這才出來一段曲目,就在江南火得一塌糊涂,現在都等著他繼續往下編呢…”已經做婦人打扮的張筱菁笑道。
“值了值了。”修修們紛紛點頭,一臉神往。
“玩物喪志!”張居正看到女兒的少婦妝容,心中不由一痛,黑著臉哼一聲道:“今天的書讀了嗎?”
“這就去…”張敬修只好帶著弟弟,灰溜溜閃人了。
其實目前湯顯祖才只寫了個開頭,只是因為關注度太高,才會被提前拿出來上演罷了。因此這《牡丹亭》沒多會兒也就演完了。
見那杜麗娘下去,張居正也沒了興趣,便看了趙昊一眼,起身走向書房。
趙昊趕緊跟上。
溫暖如春的書房中,張居正換一身輕便的錦袍,將雙腿搭在軟墊上,擺出最舒服的姿勢,然后接過趙昊奉上的茶盞,淡淡問道:“高閣老家那出戲,也是你安排的吧?”
趙昊趕緊叫起撞天屈道:“怎么會是小婿呢?我也是剛剛才聽人說的。”
“真不是你?”張居正用杯蓋輕輕滑動著茶盞,熱氣緩緩升起。
“高中丞是高閣老自己派人接回來的啊。”趙昊一臉無辜道。
“但坐的是皇家海運的船,時間上你能控制。”張居正冷笑道。
“高閣老今天做壽,可不是小婿張羅的啊。”趙昊小聲道。
“但這么大規模送禮,怕是你煽動的吧?我聽姚曠說,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小官小吏,甚至還有商人、太監都來送禮。不是你故意搞大了,敗壞高閣老的名聲?”張居正可不是好糊弄的,他這些年苦心經營之下,對京城發生的事情,可謂洞若觀火。
“那高中丞的反應,也是小婿能預想得到的?”趙昊反正堅決不承認。
“這倒是…”張居正點下頭,不再追問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總之你少搞小動作。”
“是,小婿干什么都會先請示岳父的。”趙公子端正態度。
“這還差不多。”張居正有點滿意的哼一聲。
ps.肩膀好多了,只是咳嗽會痛,好在已經不影響寫字了。再寫一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