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看上去還是老樣子,身上穿著半舊的長袍,袖口和肘部都有些發白,腰桿挺直走進來,手里還提著個小小的紅布包袱。
包袱上繡著黃色的‘囍’字,顯然是給他送賀禮來了。
“我老娘吩咐拙荊和韓氏給你繡了一些鞋墊子。海安給你做了些我們瓊州才有的魚良香燭,洞房夜點上,馨香滿屋,可以助興。”他也沒準備禮單,直接把包袱遞給趙昊,頓一下方道:“還有個牛角梳…是我親手作的。”
“哎呀,多謝太夫人、老嬸子,海大叔了。中丞真是太客氣了。”趙昊趕緊雙手接過,喜滋滋道:“我這面子可真不小,以后要寫進家譜里的。”
“沒什么,我現在不當應天巡撫了,最不缺的就是時間。”海瑞淡淡道:“所以可以做一些沒什么意義的事情了。”
“還是挺有意義的。”趙昊訕訕笑道。
上個月他就知道了,海瑞在應天巡撫任上剛滿三年,朝廷就在第一時間下旨,升他為南京戶部右侍郎,總督糧儲。
不錯,正是趙立本當初的官職。
由巡撫升侍郎,按說是高升的。雖然是南京的侍郎,但糧儲總督好歹也是南六部里少有的實權派,誰也不能說是貶斥。
可你品,你細品,這壓根不是加官進爵內味兒…
其實何止是海瑞,但凡跟趙昊聯系緊密的官員,這一年都在走背字。
河道總理潘季馴就不用說了。
吳時來吳叔叔,七月里也因為舉薦非人遭到御史彈劾,丟了操江御史的官職,回老家冠帶閑住去了。
大明的官員犯事兒,舉薦人確實要負連帶責任,但一般就是罰俸,降職都很少見。大家混官場,都免不了提攜后輩,誰敢保證自己提起來的人都不出事兒?一棍子打死了的結果就是誰都不敢再舉薦了。
所以對吳時來的處分,明顯是過重了。
老哥哥趙錦,則從大理寺卿轉遷工部右侍郎,雖然同是正三品,卻掉出了大九卿之列。別的還在其次,最要命的是,失去了出席廷推廷議,投出神圣一票,決定四品以上高官任用,決策軍國大事的權力。
非但高級官員走背字,就連王錫爵這些正在上升期的中堅力量,也遭到了狙擊。
本來王大廚已經開坊,進入翰林官員轉遷的快車道。而且隆慶皇帝終于在皇太子出閣讀書一事上松了口,朝野任命他為東宮講官的呼聲最高,可謂朝中當紅炸子雞。
誰知情況急轉直下,就在上個月,朝廷一道旨意下來,驚呆了王大廚。他竟以右諭德被貶到南京翰林院掌翰林事!居然成了華叔陽這種長期吃空餉、泡病號的家伙的領導,大有從云端跌入糞坑的意思。
這些壞事如此密集的出現,很顯然不是偶然。要不是偶像岳父已經位居次輔,林潤剛剛上任,又是高閣老的人,趙昊核心朋友圈里的朝廷高官,就徹底被打掃干凈了。
趙昊很清楚,這是一次針對自己的打擊。而有能力又有動機做這件事的人,有且只有一位。
那便是當朝首輔兼天官,開國以來文臣最位高權重者——高拱高肅卿!
高拱為什么這么做?趙昊自然心知肚明。當初他為何急匆匆逃離京城?不就是因為高拱要辦海運衙門,想叫皇家海運讓出一半份額嗎?
這種事趙昊是萬萬不能答應的,他花了多大的代價,才把海上亂糟糟的局面理順,為此光仗都打了多少次?花了多少銀子死了多少人?豈能因為高胡子一句話,就把份額讓出一半?
其實少一半份額都不是最麻煩的,最麻煩的是這樣搞大家都要玩兒完。這世上的事最怕就是權責不統一,只享受權力不承擔相應的責任,或者只負擔了責任卻沒享受到足夠的好處,最后都會出大事的!
在大航海時代,壟斷就是生命。不能壟斷,就只有死路一條…
總之他是決計不會退讓的,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行!
但趙昊斗不過開了無雙的高胡子,也沒法跟他斗。
且不說勝利的希望十分渺茫。
哪怕贏了,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甚至殺敵一千,自損一千二的!
因為那會在朝野留下惡劣的印象。道理很簡單,當對方是皇帝視若父親的老師、當朝首輔兼吏部尚書,有這么多頂級霸服加身時,你還敢向他挑戰,這本身就說明你的囂張跋扈,已經到了目中無皇帝、無朝廷的地步。這樣不管誰是皇帝,誰當了首輔,都絕對會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的!
想想當初,徐閣老還是高拱的上級,只是暗戳戳掀起了倒拱的閣潮,還從沒在臺前招搖過,就被隆慶皇帝視為‘目中無君’,一天都不想再見到他。就知道要是趙昊連現在的完全體高拱都敢斗一斗,他和江南集團的形象,會變成什么樣子!
所以趙昊思來想去,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惹不起我逃跑,總沒人會覺得我跋扈了吧?而且趙昊也沒把話說死,他讓岳父大人向高拱帶話,說年底等自己回來結婚時,可以談一談。
雖然瞎子都能看出這是緩兵之計,但以趙公子彼時彼刻的地位,而且還在俺答封貢中給予高拱關鍵的支持,趙昊覺得高胡子最多敲打自己幾下,應該不會做的太出格的…
然而今年春,黃河再度決堤,漕運徹底沒戲,這是趙昊始料未及的。這次決堤也使高拱下定了決心,不等跟趙昊談好了再動手準備。他要先把生米煮成熟飯,就不信趙昊和江南集團敢螳臂當車!
于是高拱下令淮安的清江督造船廠,南京的龍江寶船廠和太倉的蘇州造船廠,在一年內生產四百艘海船!還下令從漕丁中選拔識風浪、水性好的水手,作為未來的海運衙門之用!
但讓高拱沒想到的是,他這些本意是向趙昊施壓的舉動,卻讓漕丁們炸了窩!一時間,運河兩岸盛傳朝廷要徹底廢漕運、改海運!這下可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運河沿岸的商戶和百姓不答應,因為改了海運,運河沿線州府肯定會衰落的。
百萬漕丁及其家屬不同意,因為海運一萬多人,最多兩萬人頂天,九成五的漕丁都要失業!
還有羅教也激烈反對。李春芳早就警告過高拱,漕丁家庭和運河沿岸的百姓,普遍信奉羅教。羅教的根基在運河與漕丁,所以不論從哪個角度出發,他們都會激烈反對把漕運衙門改成海運衙門的。
高拱雖然把這話記在心里,卻還是大意了,他沒想到羅教的反應會這么激烈。
在這種情況下,哪怕海運衙門開出三倍工食銀,也沒有漕丁敢報名加入。齊心協力搞黃了海運才是主旋律。
至于那些南京勛貴,高拱本以為至少他們會支持自己,去海上分一杯羹。卻不知他們家家戶戶有人質在西山島上倒夜香,哪個還敢再惹江南集團?所以他們也站在了漕丁這一邊,堅決反對取消漕運。
于是在五月里,憤怒的漕丁們沖入清江督造船廠,將里頭正在建造的海船,一把火燒了個干凈。完事兒還不解恨,又搶了清江廠造的船,沿運河南下長江,沖入龍江寶船廠,又放了一把火…正是那把火,讓新任的寶船廠提舉楊冪被朝廷撤職查辦,舉薦他的操江御史吳叔叔,也受到牽連黯然下野了。
其實漕丁們還想再去燒蘇州造船廠的,但被吳時來的江防艦隊攔在鎮江,沒撈著去太倉。
一直鬧了兩個月,眼看在羅教的帶領下,運河兩岸州縣大有要造反的架勢,高拱才不情不愿讓戶部發文澄清說,漕運改海運子虛烏有,原先戶部與江南集團簽訂的協議不會改變,一年最多海運兩百萬石糧食,待漕運恢復后,海運便減少到十萬石!
這場亂子這才漸漸平息下去…
這是高拱東山再起以來,頭一次碰的灰頭土臉,他必須要有所動作,來維持自己英明無敵的偉岸形象。但他暫時不敢招惹剛剛安撫好的漕丁和羅教,便把矛頭對準了趙昊一系,開始打擊和他有密切關系的高官。
這樣一來,可以避免朝野誤判,以為他高胡子成了軟柿子。二來,他早就十分忌憚趙昊和江南幫,搞下去一波保護傘,既能削弱對方,還能為和趙昊的年底談判制造籌碼。三來,這樣可以強烈暗示朝野,漕丁作亂是江南集團在背后搗鬼,抹黑他們的形象,為進一步打擊趙昊和江南幫,奠定了基礎。
所以當然要大搞特搞了!
其實趙昊這次執意回南京和蘇州,也有安撫下自己黨羽的意思。讓他們知道天塌不下來,有自己頂著呢!
這些事若放在平時,趙昊和海瑞肯定要好好聊聊的。
但眼下顯然不是談這些的時候,海瑞欲言又止道:“你要結婚了,我就先不掃興了,回去了。”
“海公慢走。”趙昊點點頭,將海瑞送到門口。
海瑞眼看要邁過門檻的腳,卻又收了回來。他終于還是忍不住,回頭沉聲對趙昊道:“我就說一句話,江南百姓這三年來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說明你我的路不是邪道,決不能半途而廢啊!”
“中丞放心,我絕對不會允許有人改弦更張的!”趙昊重重點頭,給出自己的承諾道:“此番進京,一定解決高閣老的問題!”
“嗯。”海瑞還是很信趙昊的,聞言神色稍霽道:“祝你早生貴子。”
說完,便消失在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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