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鄭科長也就是打打嘴炮,他根本不敢封駁這道旨意。
他這個六科之長敢跟皇帝硬剛,卻是萬萬不敢否定眾臣公論的。
因為他本人也在廷推中投了票的。怎么能因為結果非自己所愿,就要說廷推結果無效了?做人不能太建國啊。
是以稍做姿態后,他便頹然看著傳旨太監揚長而去,還沒收回目光,就聽到六科廊中一片哀鴻遍野。
“完了完了,當初我跟風彈劾過高胡…哦不,高相爺,這次肯定要倒霉了。”平日里耀武揚威尋別人晦氣的給事中,終于嘗到了遭報應的滋味。
“別說了你了,只要兩年前在科道上的,哪個沒上過本?”一位給事中用左手狠狠抽了自己右手一下,罵道:“我怎么就管不住你這只賤手呢?非要跟著上本,撈著什么好處了嗎?”
“慘了慘了,我還指望今年放個知府呢…”那些即將熬出頭的給事中,更是如遭沒頂道:“這下好了,回家逮知了吧…”
“吉昌…”
“云鶴…”還有兩個給事中趁機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看著眾人嚇掉魂兒的樣子,鄭大經感到十分難過。歐陽大哥交給自己的隊伍,沒帶好啊。這還是那只不怕強權、敢打硬仗的汪汪隊嗎?
好在,也有那些默不作聲,低頭奮筆疾書的。
這讓鄭科長稍感安慰,心說好歹也有不服氣的。他便走過去,想幫他們的彈章出謀劃策一番。
誰知湊近了一看才發現,原來這幫家伙不是在寫彈章,而是在寫辭呈!
氣得他憤憤一拍桌子道:“怕什么呀?有什么好怕的啊?我們言官就是吃這碗得罪人的飯,怕被報復當什么給事中?!”
說著他一直頭上‘剛正不阿’、‘無所畏忌’的匾額,激昂道:“一代代前輩們的英魂,在六科廊上看著我們呢!好好反省一下吧各位,你們的膽魄配得上‘給事中’這個偉大而光榮的名號嗎?”
“不要給自己,更不要給前輩丟人吶!”說著,他招呼眾給事中道:“走,我們去太常寺,拜訪歐陽前輩去,聽聽他怎么說?!”
“好!”給事中們被罵醒了,他們羞愧的滿臉通紅,紛紛跟著起身,要去拜訪下大名鼎鼎的罵神歐陽一敬。從榜樣身上汲取與惡龍搏斗的勇氣。
如今歐陽罵神已經憑著赫赫戰功,榮升正四品太常寺少卿。且誰都知道,這不過是他的轉遷之階,很快他就要外放巡撫啦!
按照正常的官員升遷路徑。科道言官都是由知縣或者主事晉升而來…雖然都是七品,但那不過是因為朝廷刻意壓制科道的品級,以防其權柄過大而已。通常,在科道任滿之后,要么到六部任郎中,要么外放知府,這都算是升遷了。
能從都給事中一步登天,當上封疆大吏的,大家只在老早年間的傳說中才聽過。現在朝廷官制成熟了,這種破格提拔幾乎看不到了。
是以很多給事中都以為這位戰功赫赫的罵神為偶像,夢想著自己也能有一天靠噴人名揚天下,青云直上!
歐陽一敬號稱不噴無名之輩,在被他噴倒噴臭的名單中,三品以上部級文武官員合計超過二十人,并附公爵一人、侯爵一人、伯爵兩人。
罵神,絕非浪得虛名!
其中他最得意的,當屬隆慶二年與胡應嘉聯手彈劾高拱一戰。此役打得過癮、打的壯烈…過癮的是他,壯烈的是胡應嘉。
把高胡子批倒批臭攆回老家后,歐陽一敬的聲望達到了最頂點。只是去年發生了些不愉快…好吧,就是他被太監堵在胡同里暴打,又險些害得六科被集體炒魷魚。
之后,歐陽一敬就斷了繼續在言官路線上發展的念頭,準備到太常寺過渡一下,外放封疆大吏去了。
雖然去年春天的事情不太體面,但不妨礙后輩們把他當成偶像,找他汲取力量。
當他們浩浩蕩蕩趕到太常寺時,正碰見歐陽前輩手里,拿著個奏章從公房里出來。
給事中們馬上把他團團圍住,七嘴八舌道明來意,末了憤憤嚷嚷道:“像話嗎,像話嗎?把高胡子放出來也就罷了,還讓他當上了吏部尚書!皇上費這些事兒干什么?不如一道旨意直接我們撤了得了!”
歐陽一敬如今也是四品高官了,聞言露出難以捉摸的笑容,十分慎重的點點頭道:“這個情況我已經了解了…”
“果然不愧是歐陽前輩,這就要上彈章了!”有人看到了他手中的奏本,不禁歡呼起來:“這就是差距啊,我們這些在其位的人還在這兒害怕,歐陽前輩都不在六科了,卻已經挺身而出了!”
“哈哈,這個這個,應該的…”歐陽一敬舉手擦擦汗,笑笑道:“我雖然不是言官了,但還是大明的臣子嘛。”
說著他就想把那奏章往袖里揣,但身邊圍的人太多,胳膊肘不知被誰碰了一下。
啪的一聲,那奏本掉在了地上。
歐陽一敬臉色一變,趕緊彎腰去撿。但有人比他動作快,已經殷勤的幫他撿起來了。
“許久未曾拜讀歐陽前輩的雄文了,今日終于可以一睹這篇‘告養病疏’…”那官員眼珠子差點瞪下來。“呃,啊?!”
“這這這…”眾給事中聞聲紛紛伸長脖子,看那打開的奏本上,果然赫然寫著這四個字。
“竟然是辭呈?!”一眾科長科員震驚的看著歐陽一敬,耳邊響起了喀嚓之聲,那是偶像破碎的聲音。
“前輩也要臨陣脫逃嗎?”不少人難以置信的問道。
“不要過度解讀,我就是單純起了莼鱸之思,純屬巧合,純屬巧合…”歐陽一敬尷尬的解釋道:“我也是聽你們說,才知道高相公要回來啊。”
話音未落,就見剛剛參加過廷推的太常卿武金,從公房中追出來道:“歐陽老弟,我看你還是別急著請辭了,高相公回來也未必會做的那么過分,說不定是一場虛驚呢…”
“啊,你有客人啊。”武金好像這才看見這么多人圍著他,歉意的擺擺手道:“那咱們回頭再聊,你再好好考慮考慮。”
‘還聊個屁啊…’歐陽一敬差點兒沒背過氣去,一直以為武大郎是個老實人,沒想到還是個補刀高手。
這下好了,他也沒必要狡辯了,對眾后輩兩手一攤道:“好吧,我承認,我怕了,我要辭官回家了。”
說著他破罐子破摔道:“另外我也奉勸你們一句,這次非同以往,沒人給我們撐腰了。姓高的現在兼著吏部尚書,連我這個四品大員尚且望風披靡。弄死你們這些七品芝麻官,比捏死個螞蟻還簡單。”
給事中們被他打擊壞了,不少人泣不成聲起來。
“那些兩年前沒參與傾拱的,奉勸你們有多遠躲多遠,不要自尋死路了。”歐陽一敬又道:“至于那些跟我一樣,得罪過他的,也趕緊上本跑路吧。這時候主動致仕,還能落個體面收場,再不知死活下去,就等著去云貴廣西吸瘴氣吧。”
說完,便推開眾人,頭也不回的走掉了。
那些沒參與過倒拱的給事中,也悄悄的走掉了。
那些只是跟著附議的,則開始盤算著回去寫悔過書、效忠書了。準備到時候去找高拱負荊請罪。
而那些狠狠得罪過高拱,自知不可能被諒解的給事中,見狀自是心灰意懶,準備寫辭呈步歐陽前輩的后塵了。
須臾間,科長科員們鳥獸四散。
吏科都給事中鄭大經竟成了光桿司令,他自嘲的笑笑,仰天長嘆一聲道:“有心殺賊,無力回天啊!”
說完他也離開了太常寺,然后快步追上工科左給事中韓楫,賠笑道:“老弟,哥哥請你喝酒去。”
韓楫,山西蒲州人,高拱門生兼鐵桿親信也。
他要不是山西人,有楊博等老前輩做后臺,早就吃了高拱的掛落,被踢出六科廊了。不過平日里被同僚排擠、冷言冷語,自然是少不了的。
這會兒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了,韓楫撣了撣衣袖,露出勝利者的微笑道:“走,鵝請你吃面去。”
“哎,好好,咱們可得好好聊聊…”鄭大經忙強笑點頭。
高閣老復出的消息,便如平地風起,吹皺一池春水。
非但京中官員惶惶不可自安,外地的官員看到塘報后,也紛紛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就連操江御史吳叔叔,都站在馬桶前半個時辰,愣沒擠出一滴尿來。
當年倒拱時,他可是徐閣老的頭號馬仔啊…
‘趙賢侄,救命啊,老叔我只能靠你了。’還好還好,他現在是趙昊這條船上的人,而且位置至關重要,想來趙公子不會見死不救的。
想到這,吳時來長長松了口氣,終于滴滴答答起來。
他這邊只是被嚇得尿不出尿來。那邊湖廣布政使司,如今已經升任右參議的胡應嘉,看到塘報之后則嚇得面如土色,汗如漿下了。
要說誰得罪高拱更狠,胡應嘉說自己第二,歐陽一敬絕對不敢爭第一。
如今還鄉團回來,對別人的報復可能只是罷官。對他胡應嘉,卻一定會往死里整,不把他整死不算完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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