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東閣。
張四維唱到侍郎們的投票了。
“吏部左侍郎王本固,支持膠萊。”
“吏部右侍郎劉光濟,支持海運。”
“兵部右侍郎劉應節…”張四維念到這兒,明顯頓了一下,然后才緩緩道:“中立。”
‘嗡’的一聲,東閣中一片壓不住的驚呼。
劉應節是山東濰縣人,不是應該支持膠萊的嗎?怎么突然中立了?
尤其是那些支持漕運的官員,都吃驚的望向劉侍郎,不知他腦袋在想什么?
山東巡撫姜廷頤更是臉色大變,他之前拜會劉侍郎時,明明說的好好的,不是要一起支持膠萊河嗎,怎么就變卦了?
但劉應節低頭不語,眾人也只好帶著滿腦子問號,繼續聽下去。
“戶部倉場侍郎王國光,支持膠萊。”張四維只好繼續念下去。
“戶部右侍郎陳紹儒…中立。”
又是一陣嗡嗡聲,眾大臣沒想到廣東籍的官員也中立了。
這下漕運派的官員,未免心中忐忑。
不過幸好,山西籍和湖廣籍的官員,有一個算一個,都支持了膠萊,讓海運的票數始終沒拉開。
待到念完侍郎和小九卿級別,海運得了十六票,膠萊得了十四票,另有兩票棄權。
東閣中的氣氛也緊張起來。
接下來便是科道的十二票,加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的一票了。
“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戚元佐,支持海運。”
“吏科都給事中張思忠,支持膠萊。”
“兵科都給事中章蒲端,支持海運。”
“戶科左給事中韓楫,支持膠萊。”
念到還剩最后兩人時,海運已經得到了二十票,漕運只得了十八票,另有四票棄權。
如果接下來,兩位言官中的一個,選擇棄權或者支持海運,漕運就要輸了。
所有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看著張四維手中那兩個題本。
五月的北京已經入夏了,小維又穿著厚厚的官府,額頭沁出細密的汗水。他掏出帕子,擦了擦臉上和手心的汗,才清了清嗓子,繼續念道:
“山東道監察御史葉夢熊,中立…”
張四維剛擦凈的汗水又沁了出來,投票大臣們也全都懵在那里。
山東廣東居然出現了五張中立票,要不是山西幫仗義相助,漕運集團就是大潰敗啊!
現在,勝負就在小維手中最后一張票上了,他醞釀良久,方帶著顫音宣布道:
“直隸巡按侯居良,支持膠萊…”
念完之后,他便面無表情的收拾起題本來,準備送到內閣去造冊封存。
“諸位大人,你們的題本,可都念對了?”李春芳問眾投票大臣道。
“念對了。”眾人一起點頭。
“那好,我們看一下結果吧。”李春芳便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黑板,‘膠萊’下面得到四個‘正’字。‘海運’下面也是四個‘正’字。另外,‘中立’下面,也有一個‘正’字。
“結果支持重開膠萊河的,有二十人;支持海運的也有二十人,另有五位大人持中立態度。”李春芳對這個不分勝負的結果感到滿意,反正恢復漕運需要時間,拖一拖也是好的。
“那么便以這個結果上奏,恭請上裁吧。”李首輔說完,便宣布廷議結束了。
等張四維將那些廷議題本,送到內閣中,辦完了登記交接,已經是中午了。
從文淵閣出來,毒辣辣的太陽,烤的他一陣陣眩暈。
小維身子骨本來就弱,這下感到強烈不適,只好順著墻根的陰涼,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出了東華門。
東華門口,張四維的長隨在持傘等候。見他出來,長隨趕緊上前給公子撐起傘遮陰,低聲告訴他,楊博在車上等他。
張四維點點頭,看著停在樹蔭下的黑色馬車,居然有些躑躅。
“唉…”他長嘆口氣,心說該面對的是逃不過去的,便硬著頭皮上了馬車。
馬車上,楊博一邊敞懷打著扇子,一邊噗嗤噗嗤的嗑著櫻桃,波斯提花地毯上,到處都是他吐的櫻桃核。
“伯父。”張四維有些畏懼的低下頭。
楊博雖然行伍出身,不拘小節,但自從當了天官,還是很注意形象的。他這故態復萌的樣子,說明心里是很煩躁的。
“嗯,都處理好了?”楊博點點頭,含含糊糊問道。
“都處理好了。”張四維點點頭。
其實今日廷推的平局,并非自然形成的,而是被他操縱了。
事實上,晉黨和湖廣幫,原本只有楊博、霍冀、王國光的三票,是投給膠萊的。另外五位的題本都是空白的,由張四維見機行事,自行決定投給誰。
原本他以為,加上己方的三票,漕運和海運正好打平。剩下五票可以好好玩弄一下江南幫,譬如先一邊給兩票,讓他們把心提到嗓子眼,然后最后一票棄權。以這種貓戲耗子的打平方式,來達到既教訓了江南集團,又不會徹底得罪他們的目的。
誰承想,對方居然讓漕運陣營投出了中立票!
出現一張中立票,他就得補一張贊成票。
再出現一張,他就得再補一張。
最后足足出現了五張,他只能把手里所有的票都補上!
結果便是,山西幫和湖廣幫的所有票,全都投到了海運的對立面,這不還是得罪江南幫了嗎?
更惡心的是,漕運那幫廢物居然還沒贏…
離開東閣,在內閣值房中補填題本時,沒打到狐貍還惹了一身騷的小維,想到這兒眼淚都下來了。
那山東廣東的五個貨,怎么能這樣呢?但凡有一個不棄權的,管你投給海運還是漕運了,小維都有操作的空間,面子上總能過得去。
怎么能五個人一起棄權呢?這不是玩人嗎?
想到這兒,張四維的眼圈又紅了。他感覺這輩子還沒這么屈辱過呢。
馬車上。
“呸!”楊博狠狠啐一口。張四維肝兒一顫,以為是在啐自己,沒想到他吐出了五六個櫻桃核。
“沒想到吧?”其實小維多慮了,虎老了不咬人,老楊家將來還要靠他罩呢,就是心里再不爽,也不會給他難堪的。“吃不吃?”
“確實沒想到。”張四維搖搖頭,謝絕了楊博遞過來的櫻桃。“趙小子竟然能讓那五個人同時棄權,確實有兩把刷子。”
說著,小維有些后怕的輕吁口氣道:“幸好,他只能讓他們棄權,但凡有一個把票投給他,我們就輸定了。”
“不,你錯了。”楊博擱下白瓷盤,在潔白的窗簾上擦了擦手上櫻桃汁,淡淡道:“到現在你還沒有正視你的對手,趙昊要是讓那些人把票投給他,反而不會讓人那么忌憚。”
“哦?”張四維吃驚的看著楊博。“伯父的意思是,他故意讓那五個人投中立票,來惡心我們的?”
“卑鄙…”張四維嘟囔一聲,只覺此獠真是可惡至極。
“不過他更大程度上,還是考慮這樣取勝,影響不好吧。”楊博不由嘆服道:“且不說,以一家之力,贏下有首輔、大學士、吏部尚書支持的漕運集團,會不會太扎眼?單說哪怕這次贏了,對手能就此認栽嗎?肯定不可能的。”
說著他語調變得低沉道:“雙方還是要斗個你死我活的,他們就算贏了也一樣不得安生。所以打平也完全可以接受的,等把高新鄭搬出來,再假他之手完成漕糧海運就是。”
“伯父的意思是,江南集團這次根本就是故意求和,逼著我投反對票的?”在悶熱的車廂里,張四維卻瞬間覺得手腳冰涼。
“正是如此。”楊博點點頭。
“原來如此…”張四維背靠著車廂,一臉被玩壞的表情,喃喃道:“我已經被那狡猾的小子看透了,被他牽著鼻子當猴耍了。”
楊博沒有再往他傷口上澆醋,只是吩咐開車,又打開了緊閉的車窗,讓涼爽的空氣流動進來,給上了頭的小維降降溫。
馬車快到楊博府上時,張四維忽然抬頭問道:“伯父,今日若換了你,會如何應對?”
“哪有那么多如果?”楊博呵呵一笑。
“侄兒是向伯父請教。”張四維朝他深深一揖,虛心求教。
“那好吧…要是換了老夫啊,我一看到有人投棄權票,當場就會改變策略,送給趙公子一場大勝。”楊博灑然一笑道:“有張相公和老夫為他撐腰,勝利就顯得不那么扎眼了,這份人情他不要也得收下了。這樣化干戈為玉帛不說,之前談好的那一成的股份,咱們也可以心安理得收下了。”
“這,這,這也太…”張四維聞言,不禁瞠目結舌。明明是己方先挑起戰端的,怎么能對方一擺出應戰的架勢,就跪了呢?
節操何在?還要不要臉啊?四維不張啊!
對方畢竟是他尊敬的楊伯伯,小維生生咽下了‘無恥’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