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滸墅關。
關鎮西南不遠處,有一片連綿的山脈,山下建滿了破破爛爛的窩棚竹屋。當地人稱之為‘侉子窩’。
所謂侉子,就是對山東人帶有嘲諷之意的稱呼…好吧,就是蔑稱。
當然,地域歧視普遍存在,大明各省都有類似的蔑稱。
比如北京直隸曰‘響馬’,陜西曰‘豹’。山西曰‘瓜’。河南曰‘驢’。江南曰‘水蟹’。浙及徽州曰‘鹽豆’。浙又曰‘呆’。江西曰‘臘雞’。元時江南亦號‘臘雞’。福建曰‘癩’。四川曰‘鼠’。湖廣曰‘干魚’。兩廣曰‘蛇’。云貴曰‘象’…總之誰也別想逃過地域攻擊。
侉子窩顧名思義,就是山東流民聚集之處。山東人多地少藩王多,素來是人口流亡大戶。
因為沿運河的城市都比較富裕,所以流民們從山東境內順著運河,一路討飯南下,運氣好遇到活計,就在那里安頓下來。
沒找到活的便繼續南下,但到蘇州就不再走了。要是在江南最繁華的城市還找不到活,別處就更沒指望了…
但蘇州人口太多,府尊大人又十分注重民間疾苦,要求屬下官吏積極幫助百姓脫貧,希望在自己轄區里沒有赤貧之民。
于是官吏們便把沿街的窩棚竹窩全都拆掉,把流民和貧民遠遠攆到城外十里。這下蔡國熙目光所及之處,再也看不到窮困不堪的百姓了…
流民們無奈,只能在蘇州郊外,尋覓空地安頓。這幫山東老侉便在大陽山腳下,建起了大片的窩棚,足足住了好幾百戶。他們互相照應、互通有無,在這里艱難的度日。
王六一家便是其中,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戶人家了。
他們家是從青州府安丘縣逃難來的,要說安丘那地方,其實地還挺肥的,長出的大蔥能有一人高。可倒霉的是,縣里有個安丘王。
安丘王是魯王一系,宣德十年封在安丘縣。老安丘王死后,一子襲爵郡王,其余各子封鎮國將軍。
鎮國將軍生的兒子,降一等,皆封輔國將軍;輔國將軍的所有兒子,降一等,皆封奉國將軍;奉國將軍所有兒子,降一等,皆封鎮國中尉;鎮國中尉的所有兒子,降一等,皆封輔國中尉。
輔國中尉的所有兒子,皆封奉國中尉,奉國中尉的世世代代的所有子孫皆封為奉國中尉…
一百四十年來,安丘縣的這些將軍、中尉加起來,已經超過一千人了。這些宗室子弟不光領朝廷歲祿,還大肆侵占百姓土地。小小一個安丘縣,貧民無一絲立錐之地,還要承受朝廷的賦役,遭到宗室的欺壓——王六一家能捱到三年前才逃亡,那絕對是逆來順受的極品了。
三年前,山東鬧蝗災,王六爺倆又被安丘王征去修王陵。眼看家里的糧缸比他媳婦的臉還干凈。爺倆這要是一走,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非得都餓死不成。
爺倆一合計,實在不成了,咱們逃吧。便收拾收拾東西,連夜逃出安丘,離開青州。
逃難路上日子太慘,他娘為了給娃省口吃的,討來了飯不舍的吃,結果餓得病倒了,不久撒手人寰,死無葬身之地。
王六爺倆只能找了處義莊,求爺爺告奶奶,又答應幫著收殮一個月死人,好容易才讓人家在亂墳崗,給他娘找了塊地兒安頓。
一家人干滿一個月后,在他娘的墳前哭了一場,繼續上路,千辛萬苦來到蘇州。雖然背井離鄉、受盡歧視,但這里活計多,還不用給官府交稅,不用服徭役,日子總比從前好過的多。
這幾年,王六爺倆在滸墅關扛大包。他老婆帶著他一對弟弟妹妹,在蘇州到處打短工。春天繅絲、夏天收稻子、秋天摘棉花…一家人辛辛苦苦,好歹能混個溫飽。
可去年,他爹一次扛包折了腰,躺了半年才能下地,可再也扛不動一兩百斤重的麻袋了。就在山上開荒種菜,給稅關送菜補貼下家用,聊勝于無而已。
而且整個蘇州市面不景氣,好些織工和壯勞力為了生計,也開始做起從前不屑一顧的短工來。王六老婆一個女人家,他弟弟妹妹年紀又小,如何能搶得過那些整勞力?
人家就是用她們,也只開從前一半甚至三分之一的工錢,就這樣還一個冬天找不到活干。
這會兒還沒出正月,更沒有人雇短工了。一家人全靠王六扛麻袋那點錢養活,下頭還有三張嗷嗷待哺的小嘴。
這家人又開始吃了上頓沒下頓,好幾天進不了一粒米了…
這會兒天色擦黑,家家炊煙,正是吃晚飯的時間。
王六媳婦端上來的,是一大盆菜葉子糊糊湯…那是用王老漢帶回來的人家不要的爛菜葉子、菜幫子。加上王六扛麻袋時,東家施舍的一點米糠。兩樣東西加水煮在一起,便是全家人的晚餐了。
大人和大孩子們卻已經麻木了,或者說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都默默低頭吃著粗瓷碗里的粥,氣氛壓抑到讓人絕望。
唯有他才三歲的兒子,纖細的脖子頂著個大大的腦袋,不斷絮叨著。‘俺要吃窩頭,俺要吃窩頭。’
鍋里確實還有幾個小窩頭,那是王六媳婦用米糠做給他,當明天午飯吃的。一家就指著他個壯勞力,肚里沒東西怎么扛麻袋?
王六實在聽不下去,讓妻子給兒子拿了一個,那小子這才安靜下來。
“哥,俺跟你一起去扛活吧!”他十四歲的弟弟王七,擱下光光的粗瓷碗道。
“不行,你身子沒長全,會要了你的命的。”王老漢替王六攔下了。
“沒吃的怎么長?”王七小聲嘟囔一句。
見老爹要發怒,一旁的八妹趕緊偷偷踢了小哥一腳,他才怏怏低頭。
家里又陷入死寂,直到有人一把推開虛掩的大門。
“王六,你考慮好了嗎?明天就來船接人了!去不去給俺個準信啊!”那人還沒進門,山東人特有的大嗓門先響起來了。
然后才看到一個三十多歲,黝黑精瘦的男子走進來。那人雖然瘦…好吧,這年代除了有錢人就沒有胖子…但精氣神看上去要比王六一家強多了,不僅說話聲音洪亮,腳步也絲毫不見虛浮。
這才是活人的樣子。
ps.白天睡了一天,晚上感覺好多了,起來碼了兩章。吃藥繼續睡去了,希望明天徹底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