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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老戲骨

  來的正是徐階。

  今天徐閣老依然女裝…呸,才不是呢。只見他穿一件漿洗發白的長道袍,頭戴半舊不新的四方巾,就像個不得志的教書先生,哪還有半分國老氣度?

  海瑞知道他是來這兒賣慘的,自然也不點破。

  怎么說,對方也有大恩于他,公事是公事、私下里還是要保持尊敬的。

  海瑞把徐階畢恭畢敬迎進花廳,將正座讓給徐閣老,自己坐在他的右首。問候老先生貴體安否,近況如何?

  徐階自然不會說好,他先是神情凄涼的感嘆一番‘世事無常、人情冷暖’,而后抹淚向海瑞道謝。

  “老朽晚年不幸,顏面盡喪,幸虧有汝賢解圍啊。此來就是向汝賢道謝的。”

  “存齋公言重了,朝廷自有法度,不管誰家的宅子,都不可以隨意圍堵的。”海瑞笑笑,并不領情。

  “汝賢施恩不圖報,實有古君子之風。然汝賢深情厚誼,老朽早已銘記在心。”可徐階偏要往上湊,一臉感佩道:

  “汝賢當年給老朽寫的兩封信,我沒事兒就拿出來看看。每每熱淚盈眶,感嘆這世上再無像汝賢這樣知恩圖報的君子了。”

  海瑞聽得老臉一紅,他確實給徐階寫過兩封信,而且都挺肉麻的。

  一封是去年至江西接老母團聚。徐階命人厚給盤纏,一路驛館賓至如歸,讓他一家沒遭罪就到了南京。海瑞自然要寫信感謝徐階。

  而且,沒有徐階,他早就死在詔獄里了。沒有徐階,他哪能出獄后節節高升,不到一年便當上四品大員?

  所以海瑞一直很感激徐階,隆慶元年閣潮時,他還旗幟鮮明的站在徐階這邊,懟過高拱呢…

  于是在那封信里,他恭敬的稱其為‘老先生’,先感謝了老先生之賜。又說自己往返路上,聽到官民無不以‘伊傅周召’稱頌老先生。自己也拍馬屁贊他‘調和陰陽、扭轉乾坤’。

  另一封信,是徐階致仕時所寫。那時候,海瑞已經上任南京通政司,知道了徐家在江南的所作所為。但依然寫信表達了慰問,并沒有人走茶涼的意思。

  這也是徐閣老心中一點底氣所在,你海瑞總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臉吧?

  海瑞也確實挺糟心,誰還沒點兒黑歷史?當初拍領導馬屁的事兒,被人拿出來說就太尷尬了。

  “喝茶喝茶…”這時候,海安奉上茶水,海瑞勸茶,掩飾尷尬。

  徐階見海瑞的臉皮還沒修煉到家,心下稍安。

  呷了幾口香茗,他滿臉慚愧道:“這次的事情,寒家多多少少也有些責任。皆因老朽在外為官多年,疏忽對家人的管束,讓他們搞得烏煙瘴氣,確實太不應該了。”

  “存齋公放心,您是您,他們是他們,晚輩不會混為一談的。”海瑞安慰道:“再說,那些敗壞存齋公名聲的害群之馬,留著也是禍害,還是由晚輩替存齋公清理門戶,也好保全您老的名譽。”

  “唉,沒那么簡單…”徐階心說,我怕的就是這個,忙擺擺手道:“這么多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怕拔起蘿卜帶出泥啊。”

  海瑞聞言有些不悅,感覺徐閣老退休之后,怎么昏聵到這種程度了?公然就要讓自己徇私枉法!

  于是沉吟不語。

  見他似有不快,徐閣老不禁掉下淚來,撐著扶手站了起來,作勢要給海瑞跪下。

  “存齋公萬萬不可啊。”海瑞連忙起身,搶先將徐閣老扶住。

  “老朽老了,別的不敢奢求,只求兒孫平平安安,一家人能齊齊整整。”徐閣老老淚縱橫道:

  “還望汝賢念在當年的情分上,對徐家高抬貴手啊。”

  “存齋公先請坐。”海瑞將徐閣老按回座上,眉頭緊皺道:“您老人家真是給晚輩出了個大難題啊…”

  徐閣老一聽有門,便抹淚道:“老朽知道這有違,汝賢秉公不阿的操守。老朽是寧肯一死,也不愿給汝賢添這個麻煩。可九泉之下,實在無顏面對先考先妣啊…他們要是問,徐階啊,你怎么把咱們家,弄得家破人亡了?這讓老朽該如何回答啊!”

  說著他傷心嚎啕大哭起來,倒也有幾分是真情流露。

  見徐閣老跟個娘們兒似的一哭二鬧三下跪,海瑞心里膩味極了,只好悶聲道:“這事兒也不是不能商量。”

  “哦?”徐階淚眼偷瞧,眼見有門兒,趕緊打蛇隨棍上道:“汝賢有什么要求只管提,老朽一定辦到。”

  “這樣吧,”海瑞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道:“我給存齋公三日時間,徐家拿一個退田脫籍的方案出來。如果切實可行,本院可以不開堂。”

  “明白了。”徐階滿意的點點頭,顫巍巍站起來,對著海瑞長長一揖道:“老朽代徐家滿門,感謝中丞愛護之情。”

  “存齋公言重了。”海瑞忍著惡心將他扶起來。

  “那老朽就不打攪中丞了,這就回去照辦。”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徐閣老也不停留,向海瑞告辭還家了。

  海瑞將他送到后院,徐閣老又磨磨唧唧表示了一番感謝,這才上了四抬的小轎。

  徐階一坐進轎子,便沒了方才老邁昏庸的可憐蟲樣子,臉上一點表情都欠奉,仿佛謝幕下臺后的演員。

  老戲骨的實力果然不容小覷啊。

  海瑞看著徐閣老的小轎,顫巍巍出了行轅后門,不由長長嘆了口氣。

  今日這場談話,表面說的是前日徐府被圍的事端,實則是徐階在為林潤案向自己求情。

  不錯,他海瑞確實對徐閣老感激不盡。可是一碼歸一碼,豈能因為私情而枉法?

  何況,林中丞還在看著自己呢…

  良久,海瑞轉回簽押房,牛僉事已經候在那里。

  “老牛。”

  “都公。”牛僉事輕聲應道。

  “這幾日暫不升堂。”海瑞沉聲吩咐道。

  “是。”牛僉事應一聲,心說看來徐閣老給海公壓力不小啊。便又問道:“那咱們明天,還放不放告?”

  海瑞奇怪的看他一眼道:“本院只說明天不升堂,什么時候說不放告了?狀紙招收。”

  “是下官想岔了。”牛僉事忙訕笑一聲,心說自己想什么,海斗士怎么會通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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