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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皇帝、元輔和科道

  哪怕在大明朝生活了一年多,來京師也有好幾個月了,趙昊依然距離大明的頂層過于遙遠。

  當沒有史料支撐時,他自然無從去探究,隆慶二年的殿試,到底發生了什么變故。

  何況,那也不是他該操心的事情。

  但他能推測出,考生成績大面積起落,肯定不是因為文章質量引起的。

  因為會試閱卷時,每一份中式的卷子,都經過了同考官、主考官,三五七遍的審閱斟酌。能被中選的文字水平都沒問題,而且排名也基本合理。

  前面說過,中式舉子們基本上對國政一竅不通,寫出來的殿試文章也大都是鸚鵡學舌,閱卷官們基本上還是以文字水平來評判高下的。

  加之殿試的閱卷只有兩天。所以讀卷官們既沒能耐、也沒必要,去改動會試排定的名次。

  因此可以得出結論,當是文字之外的因素所導致。

  又因為涉及變動的人數實在太多,故而也不可能是有人走關系、通關節所致…要是能有這么多舉子,能走通國家掄才大典的關系,那大明朝亡國也就在旦夕了。

  那就只有一個原因——便是策論的觀點了!

  通常為了保險起見,中式舉子們都會采取官場上流行的觀點,來作為對策的核心。

  因為他們還沒踏入政壇,所以閱卷大佬們不會笑話他們人云亦云。

  反而貿然出奇會給大佬們,留下不夠穩重、嘩眾取寵的不良印象,所以策論卷中的觀點,大部分都是大路貨的陳詞濫調。

  如果是錄取者突發奇想,希望通過對殿試策論的褒貶,來傳遞某些與大環境相左的觀點,那就說得通了…

  大膽猜想之后,就是小心的求證了。

  首先,在本年的殿試題中,隆慶皇帝一共提了兩個問題——一是如何消除流民,二是如何抵御外辱。

  趙公子說是三個,自然是為了掩人耳目了。他就是再能掐會算,也不能剛剛好兩個全猜到,一點余量都不留啊。

  那樣不科學。

  趙昊靠坐在火爐旁的搖椅上,膝蓋上搭一條提花毛毯。

  微微搖晃中,他閉著眼,回想自己印象里,幾份名列前茅的對策卷。

  趙昊要提煉出他們的論點看一看,到底藏著什么不一樣的觀點。

  尤其是那羅萬化的,居然能讓閱卷的大佬,不顧多年的規矩,為一個吊車尾的中式舉人,戴上了狀元的桂冠。

  在心里仔細過了一遍,羅狀元那冗長的四千多字大文章,趙昊很快將要點提煉出來。

  首先,羅萬化針對‘游惰者多,歸農者鮮’的流民問題,提出了還算有見地的一家之言:

  一是,‘欲驅天下之民皆力于本,其道無他,唯貴谷粟而已矣。’

  所謂‘貴谷粟’,出自晁錯的《論貴粟疏》。大意就是提高糧食價格,以增加農民收入。農民收入高了,種地的積極性增加了,自然就樂意回去種地了。

  二是,提出對天下的土地進行清丈,打擊投獻,讓豪勢之家無法逃稅,從而分擔農民沉重的負擔。

  這就是十年后,張居正在全國推行的‘清丈畝’了,可見羅狀元是有兩把刷子的。

  三是,恢復太祖時制定的鹽法——由商人運糧食到邊關換取鹽引,這樣糧價自然上漲,朝廷也可以收鹽稅來代替對農民的盤剝,達到給百姓增收減負的效果。

  在第二個問題,如何抵御韃虜上。

  羅萬化提出‘改變重文輕武的現狀’、‘用三年時間重新練兵’、‘以屯鹽之法理財積蓄力量’、‘然后尋機決戰’的一攬子方案。

  居然也大體符合張居正的思路。

  這讓趙昊心中豁然開朗——看來這份卷子,是張偶像推薦上去的了。

  ‘偶像不愧是偶像,果然不拘一格提拔人才。’趙昊登時變了論調,不再認為是誰在瞎搞了。

  偶像的事能叫瞎搞嗎?人家那是深謀遠慮呀。

  不過,依照趙昊對殿試規則的記憶,讀卷官也只能推薦十幾份試卷上去,最終決定前十名,至少前三名人選的是皇帝。

  進士可是天子門生,皇帝豈能將所有的步驟,都交給讀卷官代勞?

  那隆慶皇帝又看上羅萬化什么了呢?

  趙昊一琢磨,啞然失笑。

  羅狀元的卷子開篇就高呼‘臣聞帝王必明斷并行,而后可收天下之實功’,倒數第二段又大喊,請陛下‘乾綱獨斷、君宰其權,轟然如雷霆之鼓于天,而威不可測也’!

  如此貼心之言,哪個皇帝不愛?

  再聯想到如今朝野上下,一片‘圣天子垂拱而治’、‘委權柄于內閣、交政務于六部’的呼聲,隆慶皇帝為何將羅萬化點為狀元,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又回想了另外幾份卷子,雖然策論答案各不相同。但所有名列前茅者的共同點是,都沒忘了高呼,‘還威福于主上、請陛下乾綱獨斷’!

  隨著思考深入,趙昊的思路漸漸清晰起來。

  看來變量在張居正和隆慶皇帝身上。

  從后頭館選庶吉士時,幾乎徹底否定了殿試排名來看,徐閣老應該對此是十分不滿的。

  因為庶吉士是由首輔和翰林掌院學士,來共同選定的。考慮到趙貞吉和徐階的關系。可以粗暴的認為,庶吉士的人選,都是徐閣老敲定的。

  徐閣老不滿也很正常,因為他斗倒嚴嵩、逼退高拱的武器是言官。

  而言官們一直在做的一件事,就是限制皇帝的權力和自由——

  這其中,有一部分還算在理,比如勸諫皇帝不要讓宦官專權任事,以免重演武宗閹亂。

  但更多的勸諫,則純屬無事生非、吹毛求疵了。比如不許皇帝回裕邸懷舊,禁止皇帝去京郊散心游玩,懷疑皇帝有公費旅游的意圖而禁止其去泰山拜祭等等,大有恨不得把皇帝圈養起來的架勢。

  甚至連皇帝太久沒和皇后同房,都要拿出來堂而皇之的在奏疏中大談特談,讓隆慶在天下人面前丟盡了臉。

  加上之前高拱就是言官群毆下臺的,隆慶皇帝對這班口含天憲,卻放著內憂外患不去關注,只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說三道四的‘正義之士’,自然厭惡至極。

  而徐階在皇帝與言官的斗爭中,毫無疑問的站在后者一邊。

  或者說,后者本就是他豢養的獵犬,主人當然要給予保護了。

  去歲七月,隆慶皇帝下旨內閣,擬對科道進行考察。徐閣老卻為了保護言官,諫止了這次考察。

  可以說,剛剛登極一年多的隆慶皇帝,完全被以徐閣老為首的文官集團控制在手里,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所以皇帝才會在這次殿試上搞事情,要抬舉那些愿意維護皇帝權威的舉子上去,讓那些高喊‘圣天子垂拱而治’的人統統排到后頭?

  就算依然奈何不了言官,也能用這種方式,表明自己的立場,狠狠出一口氣?

  ‘八成是這樣了。’趙昊長舒一口氣,感覺終于想通了。

  那具體該如何教徒弟們做文章,也就水到渠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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