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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大明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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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沉逼仄的小院里,只住著海瑞和老仆兩人。

  那老仆喚作海安,是海瑞的遠房堂叔。除了仆人之外,他還兼著海瑞的書童、門子、廚子、洗衣婆、掃地工等多項工作。

  沒辦法,誰讓咱海大人窮呢?不過這也逼得老頭子大把年紀掌握了多種技能,不然還真看不懂那首詩。

  海瑞出獄后行尸走肉般的樣子,海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是以見到趙昊那首詩,居然將海瑞的心理狀況,剖析的淋漓盡致,海安這才抱著萬一的念頭,將他引見給自家老爺。

  果然,原本形如枯槁的海瑞,看到那首詩后,神情終于有了變化。他命海安將寫詩的人帶進來,要看看此獠有何居心?

  聽了趙昊的答復,海瑞的目光更加冰冷。只是那冰冷背后,似乎還透著絲絲怒火。

  趙昊知道,那是被人看穿心思后的惱羞成怒。

  他承認,自己寫這首詩來激海瑞,其實是有賭的成分。

  但看到海瑞這反應,趙昊便知道,自己賭對了——眼前這位海瑞海大人,根本不是什么諸邪不侵的大明神劍,而是一個可憐的心理病人。

  只是如今還沒人能定義這種病,要到四百年后,它才有個名字叫‘創傷后應激障礙’。

  趙昊曾經看過一篇閑得蛋疼的醫學研究,說海瑞很可能在嘉靖四十五年的一系列變故中,患上了嚴重的創傷后應激障礙癥。因為他上書后嘉靖皇帝便一病不起,直至駕崩。這讓他感覺先帝之死,自己難辭其咎。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幾乎同時,他的兩個兒子也在驚嚇中相繼夭折…

  海瑞是儒家的忠實信徒,深信‘天人合一’之說,自然會認為,自己二子相繼夭亡,乃是天人交感所致——通俗說來,便是因為他害死了天子,上天便降下天譴,奪取了他的兩個兒子。

  這種認知一旦形成,對海瑞這樣的一根筋來說,絕對是毀滅性的打擊。讓他陷入了自我懷疑、自我否定、自我放逐、乃至自我毀滅的死亡螺旋中。

  而這些,都是創傷后應激障礙的具體癥狀。縱貫他后半生的一系列偏激表現,很可能也源自于這次的創傷。

  趙昊決定幫幫他。

  因為他對敢于為民請命者,從來都心懷一份敬意。

  而且哪怕從最功利的角度講,海瑞可是未來的應天巡撫,也是大腿之一啊。

  雖然這大腿上的毛很扎手,抱起來不會那么舒服。可只要你手段高明,依然可以借這柄神劍,去斬破滿地的魑魅魍魎。

  自然不能任海瑞自暴自棄,最后成了用都沒法用的偏執狂…

  “你為什么要寫這首詩?”只聽海瑞冷冰冰問道。

  “因為我十分尊敬海公,我不能坐視海公病了,卻無動于衷。”趙昊便溫聲答道。

  “一派胡言!”五十歲男子的心防,豈是他三言兩語可以攻破?更何況海瑞這樣如巖石般強硬的男人。只聽他冷冷一笑道:“本官身體健康的很,連頭疼腦熱都沒有。”

  “海公的病在心里,”趙昊搖搖頭道:“心里的疾病看不見摸不著,卻無時無刻不在侵蝕你的精氣神,讓你精神混亂,行為異常,若不重視起來,抓緊治療,必將毀掉你這個人。”

  頓一頓,趙昊又迎著海瑞的目光,沉聲道:“而且海公還是掌管全國法司的大理寺官員。你的心里一病,危害的可不是你一個人,而是千千萬萬人的命運!”

  這話算是說中海瑞最大的隱憂了。誠實的海大人不由自主的微微點頭,嘶聲道:“本官屢次上書求去,奈何朝廷就是不準…”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海瑞忙重新沉下臉道:“但本官求去,并非認為自己心里有病,只是掛念老母無人奉養而已…”

  “海公連死都不怕,為何卻沒有膽量,直面自己的內心?”趙昊向前逼近兩步。

  海瑞上身不由稍稍后傾,皺眉道:“本官日三省己身…”

  “那太好了,你可敢與我坦承交談一番?”趙昊灑然笑道:“發誓自己所說每一句話,都是發自真心,毫無矯飾的肺腑之言?!”

  “本官為何要跟你個黃口小兒多費口舌?”海瑞板著臉哼一聲道:“本官從不說假話!”

  “好,這是你說的!”趙昊選擇性的忽略掉海瑞前一句,牢牢抓住他后半句道:“那就讓咱們開始這段開誠布公的談話吧。”

  “誰要跟你談話?”海瑞別過頭,卻沒有讓人把他攆出去。

  “海公之疾,病根還是在那道《治安疏》上。”趙昊在堂中站住腳,此時他和海瑞的距離大概四尺左右,這已經是社交距離的極限了。在這個位置上,足以對海瑞造成壓迫感,卻又不至于讓他產生明顯的心理排斥。

  海瑞緊皺著眉頭反問道:“《治安疏》有什么問題?”

  “世人都說你上《治安疏》光榮無限,但你卻為此感到深深自責。”趙昊沉聲道。

  “胡說,本官上書是為民請命、致君堯舜。既然做了就不會后悔!”海瑞仿佛受到了侮辱一般,額頭青筋突突直跳,呼吸都粗重了許多。

  “那在詔獄最后一天,獄卒張羅酒菜請你吃飯,你為何在聽說先帝駕崩后,會把吃下去飯菜都吐掉,直到哭得昏厥過去?”趙昊淡淡一笑,心說果然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如果這世界上都是海瑞這樣的君子,自己就無敵了。

  “聽到君父駕崩,難道我不該悲傷嗎?”海瑞粗重的呼吸變得混亂起來,額頭的青筋也漸漸消退。

  “你哭就哭,干嘛還把吃下去的飯菜都吐出來?”趙昊面上露出那種‘我已看穿你’的可惡神情,直視著海瑞,不讓他目光躲閃道:“你那時的反應根本不是因為悲痛,而是聽獄卒恭喜你即將無罪開釋,官復原職吧!”

  “先帝居然沒有殺你,還在遺詔中赦免了你,你敢說自己絲毫沒有感到自責?”趙昊連珠炮似的追問,根本不給海瑞留下閃躲的空間。

  “我,我…”在趙昊那洞徹人心的目光逼視下,海瑞面紅耳赤了半晌,終于頹然點下頭,聲音微不可查道:“當然會自責。”

  “而出獄之后,得知中砥、中亮兩位公子,在你坐牢期間相繼殤逝,更是讓你的這份自責,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這讓你不得不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罵死了先帝,所以招來了天譴,收走了你視若性命的兩個兒子?!”

  趙昊又踏近了一步,侵入到了海瑞心理上的安全距離。

  海瑞對此卻毫無反應,只呆呆聽著趙昊的斷言。

  忽然,他感覺面頰發涼,茫然伸手一摸,居然是久違的淚水,從自己深陷的眼窩中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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