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瀟月也發現,蘇擎最近變得有些霸道,還是不講道理的那種。
偏頭見男人那雙眼深邃固執得可怕,她沒來由地覺得忐忑,想了想,還是退一步,“那我不回娘家了,你讓人去把我那些個小姐妹接來咱們家住一段日子,身邊有個說話的人,我也不至于太憋悶。”
林瀟月她爹這一房就倆閨女,原先定給蘇擎的那位庶女跑路了,她如今說的小姐妹,是招贅的姑母家的表妹,一對兒尚未出閣的雙生姐妹花。
蘇擎仔細瞧著她,“確定不回娘家了?”
她出爾反爾的本事,他以往可沒少領教。
“嗯。”林瀟月點點頭,小聲咕噥,“不是都說,不足三個月不能報喜嗎?我這一回去,我爹娘準得知道,萬一有個好歹,我…”
話還沒說完,就接收到蘇擎陰惻惻的目光。
她連忙把話咽回去,“反正我不回去就是了。”
蘇擎眸色稍緩,“我跟著就讓人去安排。”
林瀟月回了屋,想到先前在街市上那一幕,還是沒辦法裝作不知情,她琢磨好半晌,等蘇擎進來,直接跟他開口,“七爺,要不你幫我打聽打聽溫婉家住哪,我尋個機會上門去找她。”
沒等蘇擎說什么,她又接著道:“我想過了,既然都已經互相撞見,還是坦誠些好,我主動去找她承認自己的身份,想來,她也不會對我有所隱瞞,溫婉這個朋友還是挺不錯的,我很喜歡她,七爺不讓我一個人上街,總不能連我交朋友的權利都給限制了吧!”
蘇擎說:“能不能做朋友,還得我先查過再說。”
“我跟她是同窗,怎么就不能做朋友了?”林瀟月很是無語。
蘇擎反問,“萬一她背后的家族跟咱們家有沖突,你說怎么辦?是為了大局著想,還是由著你一意孤行?”
林瀟月真沒想過,她只是太需要一個能說心里話的朋友了。
見她沉默,蘇擎的目光柔和下來,伸手撫了撫她的發頂,“再等幾天,我讓人去查一查她的背景。”
“嗯。”
溫婉抱著兒子站在布莊外面,一直到林瀟月離開,她都還感覺自己像在做夢。
林瀟月的性子,在鴻文館那些時日溫婉就已經有所了解,若非那個男人攔著,她一準會沖過來。
溫婉性子靦腆,哪怕早就看穿林瀟月跟自己一樣是偽裝進的鴻文館,被對方在大街上揭穿,還是會覺得難以接受。
林伯見夫人站了有好一會兒沒動靜,喊了她一聲。
溫婉回神,沖林伯笑笑之后進了布莊。
已經入夏,時興的輕薄料子很多,花色也好看,溫婉沒多會兒就挑了三匹中意的。
質量不錯,不算太貴,但也沒有很便宜。
相對于宋巍的品階而言,他們家穿這樣的料子正合適。
回到家,已經耽擱太久,溫婉把布料交給金媽媽以后第一時間去找婆婆。
宋婆子問:“不是說出去有事兒,咋半天不見回來?”又問:“三郎呢?”
溫婉只好如實說:“相公去衙門了,我坐馬車回來的時候剛巧路過布莊,帶著進寶去看了看料子,買了幾匹時興的,天兒越來越熱,爹娘也該添幾件夏天穿的衣裳。”
宋婆子摳慣了,不太贊同她這么浪費,“我和你公公不缺衣裳穿,你給元寶和進寶多做兩件倒是正經。對了,前兒三郎不是還說元寶能去國子監了嗎?有信兒沒?啥時候去?”
溫婉搖頭說暫時還不知道,得等相公安排。
宋巍升了官,下衙的時候,同僚攛掇他請客喝酒。
他推說今日家里有事,改天一定請。
一起共事這么久,幾個同僚都了解宋巍的品行,知道他不會撒謊騙人,就沒勉強。
宋巍收拾好東西,出了翰林院直接往家趕。
這半天在衙門,他心里一直記掛著婉婉,甚至有去猜測她留在后面跟岳父岳母說了什么,又是幾時回的家。
可能是之前沒出現過類似的情況,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擔憂,也正是因為頭一次出現這樣的擔憂,讓宋巍深刻意識到對婉婉的牽掛,已經超出了自己的認知。
岳母把小丫頭交給他的那年,他甚至都還沒來得及跟她說句話,小丫頭就甩開他的手追著馬車跑,等掉入冰窟窿高燒后再醒來,她已經把他給忘了。
那個時候,她在他眼里,就只是個可憐無助的小妹妹。
宋巍把小溫婉掉入冰窟窿的責任全部推到自己頭上,認為若是自己不靠近她,小丫頭沒準只會跌兩跤,而不至于發生這么大的轉折——不僅燒壞嗓子不能說話,就連之前的事兒也忘得一干二凈。
所以從那天起,宋巍再也沒在她跟前露過面。
十多年來給她的關心,基本都在暗中進行,是無聲的。
日積月累出來的感情,很難追溯到準確的某個時段或者某一天。
正如同他對她的牽掛,雖是剛發現,但絕不會是今天突然生出來的。
宋巍難得有這么走神的時候,以至于撞到了路邊的樹,感覺到疼才醒過來,他四下掃了一圈,發現路上行人并不多,也沒人朝這邊看。
揉揉腦門,宋巍繼續朝前走,心中卻暗暗好笑。
回到家,繞過照壁進院門,見溫婉坐在芭蕉樹下的搖椅上,輕輕閉著眼睛。
夕陽將落,一半被碧翠的芭蕉葉遮擋,一半灑在她身上。
光色柔和,她淺睡時的模樣安靜而美好。
仿佛她背后的復雜身世只是幻影,一切都還是開初最簡單真實的樣子。
宋巍形容不出自己此時此刻的心境,像是滿足,又像是欣慰,更多的,或許是慶幸。
腳步下意識放輕放緩,他在搖椅旁邊停下,俯身,修長的手指輕輕捻起落在她肩頭的碎葉。
正準備拿開,溫婉已經轉醒。
雙眸微睜,神情是半睡半醒的綿軟慵懶,似乎確定了是他,未完全蘇醒的睡意才逐漸散去。
“相公,你回來了?”
溫婉直起身,嘴里說出來的話,是跟以往一樣的尋常問候。
可聽在宋巍耳朵里,卻覺得說不出的動容。
“怎么睡在這兒?”指間的碎葉滑下去,他面上浮現溫柔笑意。
“外面涼快。”溫婉說著,瞧了瞧天色,沒睡多大會兒。
“相公餓不餓?我去吩咐金媽媽燒飯。”
溫婉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不小心被搖椅的腳絆了一下,險些沒站穩,身子晃了晃。
宋巍趁勢扶住她的削肩,沒松開,就著這親昵的姿勢問:“他們走了?”
“他們”指的是誰,溫婉第一時間聽出來,點點頭,“走了。”
不等宋巍再問,溫婉抬頭看他,主動開口,“干娘大概真的是被陸晏清的事兒給傷透了,臨走前哭得很傷心。”
宋巍沉靜的眼眸里漾起微小的波瀾,很快便消失無蹤,詢問她的腔調一如既往的溫和,“那你有沒有勸勸她?”
“我勸了。”溫婉說:“只不過好像沒什么作用,越勸,她越哭得難受。”
宋巍還擱在她肩上的手指輕輕摩挲兩下,像是在安撫她,“作為生母,兒子遭了這么大的難,她會哭也正常,多緩些日子就好了。”又道:“下樓的時候岳父跟我說,岳母已經懷了兩個多月的身孕,他們家,也算是因禍得福。”
聞言,溫婉滿臉的意外,“干娘有身孕了?”
那樣的年紀,能再懷上確實難得。
宋巍回答:“岳父親口跟我說的,不會錯。”
溫婉聽他隨口就來,忽然笑問:“相公,你為什么會管干爹干娘叫岳父岳母?”
按說跟她沒有親緣關系,他大可以跟著她一塊兒喊的。
他管陸行舟叫岳父,會讓她想起遠在寧州的爹來,哪怕前些日子才見過,到這會兒也有些想念了。
宋巍幾乎沒怎么想,含笑道:“只要有人愿意把你當成親閨女疼,我多叫幾聲岳父岳母沒什么。”
“這才第一天認的干親,你怎么知道他們會疼我?”溫婉又問,雙眼閃爍著想看他笑話的狡黠。
宋巍瞧著她,“人家兒子都被我弄到三千里之外去了,當爹當娘的還樂意跟咱們一張桌子吃飯,認你做干閨女,這難道不是最好的證明?”
溫婉“唔”一聲,仔細琢磨了好一會,認為相公說得很有道理。
“那往后再有別人對我好,你豈不是又得管人叫岳父岳母?”
宋巍說:“也不是誰都喊的,可能單純覺得你跟他們有緣分吧!”
說起緣分,溫婉的腦海里再次浮現芳華那張臉,小聲嘀咕,“你說這世上,怎么會有不是親緣關系還長得這樣相似的兩個人呢?”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宋巍冷靜回應她,“只不過是你以前的所見所聞窄了而已,等往后在京城待久了,比這更離奇的事都能見到。”
對于他的解釋,溫婉沒什么異議。
晚飯過后,宋巍才告訴家人自己升官了。
可能是他習慣了寵辱不驚,這樣值得慶祝的大喜事兒從他嘴里出來,有些不痛不癢和輕描淡寫的味道。
他是以尋常跟家人聊天的腔調說出來的。
宋婆子還在跟兒媳婦說著話,話朝前半截才突然回過神兒來,“三郎,你剛剛說啥?升官了?”
宋巍頷首,臉上沒有表現出太大的起伏。
“哎呀,那可是大喜事兒啊!”宋婆子樂不可支,問他打算怎么慶祝。
宋巍還未說話,一旁沒吭聲的宋老爹就道:“三郎這官八成是靠著礦難一案升上來的,要我說,這次就算了,咱們自家人關起門來吃頓飯就當是慶賀。京城正六品的官海了去了,別人家都沒動靜,咱家要是大張旗鼓地操辦一頓,先不說對不住那幾十個礦工,傳出去還不得讓人笑話死?”
宋婆子一個激靈,看向兒子,“三郎,你這官真是因為煤礦案才升上來的?”
宋巍點頭說是。
“那就得聽你爹的,不能辦。”宋婆子先前還喜滋滋的臉這會兒已經不見笑模樣,“說句難聽話,當年要不是你爹跟你岳父福大命大,你這次回去讓人刨出來的尸骨里頭就少不了他們的。這種情況下,皇上給你升官是看你辦事兒妥當,但要真論起來,你去辦這案子也是在為你爹和岳父討回公道,怎么說都是應該的。”
宋巍贊同二老的說法,“我原本也沒打算怎么大肆慶賀,既然爹娘都這么說了,那就別聲張吧!”
宋婆子問他,“以前聽你說在翰林院里頭修書,那升了官以后干啥?”
宋巍說負責給皇帝講經。
宋婆子聽傻眼了,“給皇上講經?”
“嗯,翰林院里頭人才濟濟,每個人對于書本上的知識都有不同的見解,皇上他也不是萬能的,偶爾需要聽聽不同的意見,在做某些決策的時候才不至于太過片面偏激。”
這話說得有點兒官方,宋婆子聽得暈乎乎的,她只抓住了一句重點,“那要照你這么說,往后你是不是隔三差五就能見到皇上了?”
“如果皇上隔三差五就傳召我的話,差不多是這樣。”宋巍回答得很有耐心。
“老頭子,咱家三郎這算不算熬到頭,出息了?”
宋婆子心中激動。
要知道那些年,她這個兒子可是干啥啥不順連門都很少出的,如今能爬到這一步,宋婆子真覺得沒啥求的了,只盼他今后能少碰些倒霉事兒,平平順順地多活上幾十年。
要說榮華富貴的話,宋婆子尋思著,他們家現在的日子就是,干點啥都有下人伺候著,出門不用走路,連牛車都不稀得坐了,直接坐馬車,吃的穿的,樣樣都是她以前不敢想的。
前些天聽到金媽媽夸她氣色好,宋婆子還特地去照了照鏡子,發現確實比在鄉下那會兒細潤。
啥都不用操心了,銀錢也能花用開,可不就是過上好日子,可不就是榮華富貴嗎?
來了京城這么些日子,宋老爹沒少出去轉悠,知道的比宋婆子廣,眼下見老妻高興得合不攏嘴,他想了想,還是說:“三郎這才剛起步,我都聽人說了,要想徹底出頭,少不得還得再熬個幾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