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云秀山莊。
清凌凌的碧山湖旁,云淮悠閑而坐,手中握著魚竿,頭頂楊柳垂下,盎然春色映在他素白的袍袖上。
“師父,師父——”云十三一路小跑,沿著湖岸而來,口中喊得著急。
云淮的注意力集中在魚竿上,不曾抬眼看他,語氣八風不動,“何事?”
“還是那個葉家三公子,他又來找您挑戰了。”說話間,云十六已經飛奔到了云淮身旁,看了眼盛著一半水空無一魚的小木桶,又將目光挪到云淮身上,忍不住提醒,“師父,去年忘了撒魚苗,這湖里沒魚。”
魚竿動了一下,云淮慢條斯理地拉回魚線,將一斤重的花鰱放進桶里,“讓他進來吧。”
葉嶸是在楚軍大敗北燕班師回朝入京之后才得知的消息,徐嘉已經嫁到蘇州兩年,他當時都沒等入宮面圣就直接來了云秀山莊,點名要見徐嘉,可惜最后見到的只有云淮。
葉嶸覺得云淮這廝太過厚顏無恥,師姐分明是他早就預定好的媳婦兒,況且師姐和離過,怎么可能入云氏?定是云淮連哄帶騙,師姐還是太單純。
這般想著,葉嶸對云淮的神仙印象一夕之間便嘩啦啦碎成渣。
可云淮說了,他什么時候能打贏他,就什么時候才能見到師姐,此前他已經挑戰了八回,然而每回都是氣沖沖地來,灰溜溜地走。
跟著云十三來到碧山湖,葉嶸越看云淮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心頭越來氣。
可越氣,他越打不過。
磨了磨牙,葉嶸一腳踢翻小桶,直接無視在草地上打挺的花鰱,惡狠狠瞪著云淮,“云六,你到底想怎么著,給句痛快話!”
以前還會恭恭敬敬喚聲“云家主”,現在撕破了臉,怎么兇悍怎么來。
云十三搖搖頭,彎下腰去把花鰱撿起來裝進小桶,又添了兩瓢水。
云淮側頭,淡淡看他一眼,“這幾日武功又精進了?”
葉嶸想到自己連敗八回的慘痛教訓,怒道:“我今兒不是來跟你比試武功的。”
“哦?莫非你還別有所長?”
“少廢話,你就說,除了比武,怎么著才能讓我見到她?哦不,讓我帶走她!”
云淮似乎很認真地思考了片刻,點頭致意,“你把這魚做了送去給她,她若是覺得好吃,我便讓你帶她走。”
葉嶸眼神兒一亮,“就這么簡單?咱得說好了啊,誰耍賴誰無恥!”
蒸炸烹煮他不會,他可以烤啊,師姐最喜歡吃烤魚了。
跟著云十三去往廚房的路上,葉嶸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上次我來,你不說那湖里沒魚嗎?怎么今兒又釣上來了?”
云十三也是剛剛才反應過來,“是師父早上讓人去野湖里撈來放進去的。”
“撈來放進湖里自己釣?”葉嶸嘴角狠狠抽了抽,“他這是閑的吧?”
“應該是…憋的。”云十三小聲糾正,師父已經被罰睡書房一個月了,具體原因,他這個當小徒弟的也不太清楚。
葉嶸沒聽到,他滿心滿眼都是徐嘉,做夢都想把師姐帶回去當媳婦兒。
進了廚房,葉嶸動作利落地把魚鱗刮完洗凈,又讓云十三搭把手在院子里生了個火堆,最后把魚架上去烤。
看著葉嶸盡心盡力的樣子,云十三問他,“三公子的師姐都成我們家主夫人了,您還不死心哪?”
葉嶸翻烤著木架上的魚,“你看小爺我長得像死心的?”
“那倒沒有。”云十三實話實說,“不過比起我們家主來,磕磣了點。”
葉嶸:“…滾!”
“得嘞,您慢慢兒烤。”
葉嶸:“滾回來,你走了,我一會兒魚烤好送給誰去?”
云十三只得搬個小凳子在一旁坐了下來,然后就聽到葉嶸嘀咕,“我以前覺得云六郎是個正人君子,時至今日我才發現,自己對他誤會太深了,那廝簡直就是個坑蒙拐騙無惡不作的禽獸!”
云十三說:“三公子,您何苦這樣罵自己?”
葉嶸瞪他,“說的什么玩意兒?”
云十三嘆口氣,“你說我師父是禽獸,禽獸都能把你師姐娶到手,你卻撲了個空,豈不是禽獸不如?”
“…”葉嶸額角突突跳了兩下。
要不是京城那幫人瞞著他,他至于回來才得知師姐出嫁嗎?
越想越氣!
魚烤好,云十三找來盤子食盒,裝好后領著葉嶸去往悠然居。
半道上,葉嶸問:“前兩次他都不讓我見師姐,今兒突然這么大方,該不會你們設了什么圈套等著我吧?”
云十三回道:“我師父是全天下公認的江湖名士,正人君子。”
葉嶸呵呵,“正人君子的言外之意就是衣冠禽獸。”
情敵見面分外眼紅,大概說的就是葉嶸。
云十三懶得再跟他解釋。
倆人到悠然居的時候,徐嘉正坐在庭院里,和墨香墨蘭兩個丫鬟一塊兒曬花瓣做香囊。
“師姐?”見到徐嘉,葉嶸心里一陣激動。
徐嘉聞聲轉過頭,當看清楚來人是葉嶸,她怔了一怔,隨即笑道:“六郎終于肯讓你進來啦?”
葉嶸來云秀山莊找云淮挑戰的事兒,徐嘉之前有所耳聞。
聽到徐嘉喊云淮喊得那么親密,葉嶸不悅地撇撇嘴,走過去一屁股坐在石墩上,問她,“師姐你為什么不等我回來?”
那年在北疆分別,他說了等打贏勝仗就回來娶她,萬萬沒想到,剛入京就得知她嫁與他人的消息。
葉嶸不否認,當時心被扎得一陣接一陣疼。
徐嘉張了張嘴,剛要解釋。
葉嶸怕聽到更扎心的話語,忙打住,回頭從云十三手里拿過食盒遞給她,“師姐,這是我特地給你做的,你嘗嘗。”
徐嘉疑惑地看向云十三,云十三也不知該怎么解釋,撓頭道:“師娘,您先嘗一口吧!”
坐在繡墩上擦花瓣的墨香忙站起身接來,放到一旁的石桌上打開,當看到盤子里裝的是一條烤熟的魚,小臉僵了僵,轉而看向徐嘉,“姑娘,是烤魚。”
徐嘉問葉嶸,“是你自己烤的?”
“那是,剛從火上取下來,還熱乎著呢!”
徐嘉頓了一下,吩咐墨香,“把筷子給我。”
墨香已經把盤子從食盒里取出,并遞了筷子給徐嘉。
徐嘉挑了一塊魚肉塞進嘴里,剛咀嚼兩下,都還沒等咽下去,就馬上捂著嘴要吐。
墨蘭趕緊沖進屋里把痰盂取出來給徐嘉接吐。
“太夸張了吧?”葉嶸直翻白眼,“你們夫妻倆要演戲,能不能上點兒心,我烤的魚,師姐你又不是沒吃過,至于嗎?”
墨香看了葉嶸一眼,剛想說點什么,就被院外一把清潤的嗓音給接了過去,“胎像尚且不足三月,孕吐嚴重,莫說見了魚會吐,便是見了你會吐也不足為奇。”
葉嶸轉頭,就見一身白衣的云淮負手走進來,清貴雋雅的面容染上點點笑意。
“太不要臉了!”后知后覺自己被云淮下套,葉嶸黑了臉,可一看到徐嘉吐得昏天暗地,又覺得心疼,捏了捏拳頭,小聲問,“師姐,你還好吧?”
“我沒事兒。”徐嘉已經漱了口,被墨香扶著躺在搖椅上,借機瞪了云淮一眼。
那有氣無力的模樣,看起來更像是嬌嗔。
云淮莞爾,“說了讓我搬回來照顧你,你又不讓,如今遭罪的是誰?”
徐嘉微惱,“我遭罪,還不都是因為你?”
她就不該相信他是個正人君子。
云淮這個人,一貫給她的印象都是沉默寡言冷靜自持的,然而新婚那夜見識到她的完璧之身,她感覺他在某方面的熱情,就跟換了個人似的。
如今孕期,尚且不足三個月,可不能讓他胡來。
小丫鬟們聽得這話,紛紛紅了臉。
葉嶸更是一口氣堵在胸口,“過分了啊你們兩個,當我不存在嗎?”
云十三笑著打圓場,“先前師父說了,得師娘喜歡吃,三公子才能把人給帶走,這下您可輸慘了。”
葉嶸無所畏懼,直接對徐嘉道:“師姐,要是某個衣冠禽獸對你不好,你就跟我走,孩子生下來,我認了,咱倆一塊兒把他養大。”
“胡說八道什么呢?”徐嘉沒想到自己都這樣了,葉嶸還不肯死心,無語片刻,又道:“你剛來沒幾天,就先在山莊住下,蘇州有許多好玩兒的地方,改天我讓人帶你出去游玩,保準你不虛此行。”
“有師姐作陪嗎?”葉嶸挑眉。
“有。”云淮替她回答,“還有你師姐夫。”
葉嶸冷哼,“哪都有你,陰魂不散啊?能不能自動消失一下?”
墨蘭搬了圈椅出來,云淮走過去坐下,就在徐嘉的搖椅旁邊,他抬頭朝葉嶸看來,“你可以選擇繼續挑戰我。”
打肯定是打不過的,葉嶸只能幽怨地看向徐嘉,“師姐,你看他,為老不尊,以大欺小,以權壓人,這樣的人,你是這么看上的啊?”
那句“為老不尊”,讓徐嘉嘴角狠狠抽了抽,她冷靜道:“沒什么,當初低估了他的厚顏無恥。”
葉嶸被送去客院后,墨香、墨蘭和云十三格外有眼色地退了下去,庭院里只剩徐嘉和云淮兩人。
云淮看著躺在搖椅上閉目養神的徐嘉,“還難不難受,我讓十六開個方子給你止吐。”
“方子開過的,只是我不喜歡喝藥,停了而已。”徐嘉閉著眼說。
云淮伸手拿掉她肩頭的落花,“一月期滿,看來我是時候搬回來監督你喝藥了。”
徐嘉臉上紅了紅。
已經禁他一個月,若是再繼續睡書房,公婆嘴上不說,心里肯定會有想法,可直接答應,他難免又把控不住,想不出說辭,索性岔開話題,“聽聞皇后娘娘生了雙胎,有一個被送去寧州宋家,跟元寶他們排在一輩。”
“哦。”云淮自己倒了杯茶喝著,沒什么興趣的樣子。
“哦是什么意思?”徐嘉睜開眼,偏頭看他,當對上云淮的視線,心跳又不覺加快起來。
那盤魚早已被墨香收走,石桌上除了茶,還有一碟松子糖,云淮順手拈起一顆送到她唇邊,“打算何時讓我搬回來?”
徐嘉張口,含住他指尖的糖,心熱得厲害,未語先羞。
“反正這兒是你的地盤,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能如何?”
指尖的溫熱,讓云淮觸電般僵了一下,隨即縮回來,目光落在她腕間的鐲子上,提醒道:“戴好了,不許再弄丟。”
這是在提醒她,別把自己家主夫人的身份給弄丟了。
果然說話還是一如既往地拐彎抹角。
徐嘉一邊嫌棄,一邊又忍不住彎起唇角。
正人君子也好,衣冠禽獸也罷,誰讓她喜歡呢?
五年后,仍舊是碧山湖,仍舊是那棵柳樹,樹下卻坐了兩道白影,一大一小。
小的實在捏不住魚竿,手酸犯困想睡覺,只好偏頭看大的,嘟著小嘴,“爹爹騙人,水里明明沒魚,我不干了!”
說完撂下魚竿就想溜,被當爹的一把摁回去坐好,“今天之內釣不上一條魚來,晚上大床就沒你的位置。”
小云團氣鼓鼓地拿回自己的小魚竿,對著空無一魚的碧山湖釣了一桶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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