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茹再次將目光轉向二郎媳婦。
二郎媳婦被她盯得有些心虛,往溫婉身后躲了躲,小聲問溫婉:“三丫怎么管別人叫娘?”
溫婉心思敏銳,已經從李懷茹兩次的眼神里看出她已經恢復記憶了,只是在這短短的片刻之內,她做出了選擇。
還不明顯么?她不是沒給親生的娘機會,可生母和養母的對比實在太過強烈,小小年紀的姑娘,只能根據直覺判斷誰對她好誰對她不好,然后主動靠攏對她好的。
三丫現在的年紀,她還不懂得什么叫做享受榮華富貴,根本不懂得貪圖什么,她所選擇的,是能帶給她母愛的人。
很顯然,二郎媳婦都還沒跟閨女說上話,就已經徹徹底底輸了。
或者換句話說,當年在寧州,他們夫妻倆選擇保住兒子扔下閨女的時候,這個孩子就已經不屬于他們了,現如今唯一的關系,不過是那層抹不去的血緣。
云彩端來清粥喂李懷茹喝下之后,李懷茹有了些精神,靠著軟枕坐在床頭。
溫婉走到她身邊,聲音輕柔地問:“三丫,你什么都想起來了,對不對?”
像是在刻意回避這個問題,李懷茹低下頭去,雙手抓著被子,一句話沒說。
溫婉道:“你別怕,就算你想起來,也沒人會強迫你,當年讓你流落在外吃了苦頭受了委屈,的確是家里人欠了你,如今你既然都想起來了,有什么想說的,你只管說,沒人會怪你。”
姚氏聽著這話,只覺得心下一緊。
李懷茹沉默良久,問溫婉,“能不能,把他也請來?”
“誰?”二郎媳婦下意識問。
溫婉猜到小姑娘說的是她親爹,溫聲道:“二老爺去府衙當值了,要晚上才能回來,有什么話,你跟我們家二太太說也是一樣的。”
她刻意避開“爹娘”這樣的字眼,就是因為之前讀懂了李懷茹晦暗的眼神,怕說出來刺激到她。
李懷茹閉了閉眼睛,沒看二郎媳婦,話卻是對她說的,“那天晚上在寧州,我把嗓子都喊啞了也沒人回頭,我想,我大概是要死在那場地動中了,得虧我命大,后來碰到個叔叔幫了我一把,我才死里逃生,卻是一路乞討,吃了上頓沒下頓,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天。可是我不想死,那天在西山寺,我實在是太餓了,就趁著下人們不注意,想去偷馬車上的點心,結果被人抓住,而抓我的人,最后卻成了對我最好把我當成親人的養母。”
說到這里,小姑娘潸然淚下,嗚嗚哭著,“你們當年不要我,我也不要你們了,為什么還來找我?還想再丟我一次嗎?”
二郎媳婦聽著這些話,心里被刀子扎了似的一陣陣難受,“三丫,對不起,娘當初也是逼不得已。”
就是這句話,最讓人恨,最讓人無奈。
李懷茹哭著哭著就冷笑起來,“是,你們逼不得已,就把我扔下,讓我自生自滅,既然都下定決心要我去死,如今還來找我做什么?就當我已經死了。”
“三丫…”
“我不是三丫,我是李懷茹!”小姑娘聲嘶力竭,喊出最后的倔強,大概是因為用力過度,把后腦勺的傷口崩裂了,她疼得抽搐了一下。
姚氏心疼壞了,回頭瞪向二郎媳婦,“孩子都這樣了,你這當親娘的怎么還沒個輕重?有些話雖然不該我一個外人說,可我到底是養了她幾年,站在養母的立場,茹兒說得也沒錯,你們不要她的時候,把她一個人扔在災難中,想要她了,就想方設法要把她找回來,你以為這是在彌補她,其實只是在傷害她罷了。你這會兒對她有多好,都會讓她想起當年的你們有多殘忍。”
都挑明到這份上了,姚氏索性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之前我跟宋夫人有過約定,茹兒一旦醒來,若是恢復記憶,憑她自己選擇,跟了誰我都只能尊重她,若是沒想起來,她就得跟著我回去,如今她恢復了,也選擇了,二太太,你自己也看到了,茹兒不愿意認回你這個生母,往后,就權當沒有這個女兒了罷,讓她留在我們家,李家雖然是個沒落勛貴,祖上倒還留了些家底,不至于養不起一個女孩子,你放心,她留在我身邊只會越過越好,將來長大了,我再備份嫁妝風風光光地把她嫁出去,絕不會有半點虧了她,你意下如何?”
二郎媳婦沒回答,只是哭著看向李懷茹,“三丫,你真的不要爹娘了?”
李懷茹紅著眼眶,雙手將被子抓得緊緊的,“還要我說多少遍,是你們先不要我的!”
“二嫂!”溫婉皺眉,“都已經這樣,你就別再刺激她了。”
二郎媳婦捂著臉哭,“我知道當年是我們不對,不該那樣扔下她,可現在你們要我親手把她送人,我怎么做得出來?”
溫婉默默嘆了聲,拍拍她肩膀,“你別哭了,要我說,這么著吧,就讓三丫留在李家,將來你們想她了,抽空去看看也是一樣的,你身不由己,也該允許她有自己的想法。”
二郎媳婦沒回答,還是哭。
姚氏其實很不希望宋家人再來打擾茹兒的生活,但她怕溫婉突然反悔,不讓李懷茹跟她回去。
二郎媳婦一看就是腦子缺根弦的,很容易對付,可這位永安郡主,首先在身份上就壓她一頭,其次,這位說話行事都是滴水不漏的,跟她杠上,沒準是給自己挖坑,還是不要輕易試探的好。
于是姚氏選擇了沉默。
“娘,我們回去吧,我不想待在這兒了。”李懷茹伸手攀著姚氏的胳膊,眼角還掛著淚珠,那副荏弱可憐的小模樣,看得要是心中劇痛。
她伸手替她抹淚,輕輕應了聲好。
事已至此,溫婉也沒想著再攔人,馬上讓人備了軟轎,親自攙扶著李懷茹下床,又讓婆子把她背出去。
直到把人送出垂花門目送著上了軟轎,溫婉才收回視線,再回到東廂房時,二郎媳婦已經哭抽了。
“二嫂,人已經走了。”溫婉看她片刻,還是開口。
先前當著姚氏的面,有些話不好說,二郎媳婦這會兒才一股腦地吐出來,“一個個全都怨我,當初生不出兒子來,是我的錯,好不容易生了兒子,結果遭逢大難,碰上那樣的情況,我若是回頭救她,全家人都得死,我能怎么辦?只能保住兒子,保住二房的香火,如今她得了好心人相救,回頭來埋怨我,我能理解的,可是,我就是覺得做女人太難了,什么都是我的錯,三弟妹,你說我咋就這么命苦,攤上這樣的人家,攤上這樣的事?”
“當時的情況,你肯定也有你的難處。”溫婉沒有一味地責怪她:“既然都已經做了選擇,如今就放她走吧,對我們而言,她還能好好活著,就已經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嗚嗚嗚…”二郎媳婦哭得停不下來。
宋婆子那邊聽到動靜,讓人來問怎么回事,二郎媳婦腫著一雙眼親自去榮安堂跟婆婆解釋了一番。
宋婆子聽后皺緊眉頭,“這么說,那孩子以后都不會再回來了?”
二郎媳婦面如死灰,“有我這樣不稱職的娘,她還回來做什么?”
宋婆子本來想奚落她幾句的,抬眼見她整個人都憔悴得不成樣子,又把話咽了回去,長長嘆了口氣,“不回來就不回來吧,只要她人平安無事就好,往后有機會了,去那邊看看她,多關心關心她就是了。”
二郎媳婦木愣愣地點著頭。
宋婆子怕她傷心過度一時想不開,讓自己院里的云霞送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