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悠悠緩緩地轉過頭,就見唐遠杵在房門口,神情猶疑,欲言又止。
竟是一副怕她受不住家中噩耗的擔憂姿態。
唐遠貫會做戲,上輩子便也是這般,用悲憫憐惜的眼神看著她,緩緩說出徐老太太駕鶴西去的事實,安撫她的同時,搬出孝道,最后將重點劃到無法同房上。
她那時年少懷春,面對唐遠豐神俊秀的臉容已是心跳砰砰小鹿亂撞,再聽他如此顧念自己娘家人,感激涕零都還來不及,又怎會懷疑他另有心思。
“二爺這是怎么了?”
對方要做戲,那她索性配合一下。
唐遠暗自沉浸在徐老太太帶來的驚喜里,沒發現新婚妻子對自己的稱呼有異,態度疏冷。
慨嘆一聲,唐遠朝她走來,“方才將軍府那頭有人前來報喪,說老太太沒了。”
徐嘉捂著嘴“啊”一聲,登時紅了眼眶,“祖母她…”
“老太太是壽終正寢,二奶奶不必難過。”唐遠輕聲安撫。
徐嘉雖是將門女,頭腦或許簡單些,容貌也比不得清雨,可她還有個遠在邊關打仗的父親,如今剛新婚,自己若是表現得太過冷淡不聞不問,等將來徐光復打贏勝仗封侯萬里,難保歸來之日不會替女兒出了這口惡氣。
況且,徐光復一旦封了侯,自己在仕途上少不得要指望他提攜。
故此就眼下而言,還萬萬不能得罪新婚妻子讓徐唐兩家生了齟齬。
卻也不能就此妥協與她行夫妻之實。
否則若是讓清雨知道…
唐遠揉揉額角,略一思忖,繼續溫聲道:“唐家重禮,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孝排首位,老太太如今尸骨未寒,我身為孫婿,雖無法披麻戴孝寢苫枕草,敦倫之事卻理應避嫌,以示對她老人家亡靈的敬畏。”
孝悌忠信禮義廉恥?
徐嘉險些憋不住笑出聲。
罔顧人倫藏污納垢男盜女娼,什么臟的臭的都讓他做盡了,唐遠竟然還能把禮義廉恥四個字掛在嘴邊?臉皮之厚,簡直讓人嘆為觀止。
也不知道成天忙著四處游歷推行學術的當世大儒唐老爺子得知后輩淪喪至此,會不會氣得當場去世。
斂下心緒,徐嘉喚來墨香,讓她給二爺準備一床鋪蓋送去書房。
直接在行動上表示了理解唐遠不行夫妻之實的做法。
墨香看了自家小姐一眼,見她似乎是鐵了心要姑爺去書房睡,這才走到衣櫥邊,把陪嫁的一床新鋪蓋翻找出來,剛準備送去書房,就聽徐嘉又道:“將軍府陪嫁來的東西做工粗糙,二爺身子嬌貴如何受得?問問外頭守夜的婆子,把二爺以前的舊鋪蓋找出來送過去,免得怠慢了他。”
新婚之夜,哪有用舊物的道理?
唐遠本不屑與徐嘉發生任何瓜葛,更沒想過要拿她什么東西,卻偏偏在聽到這句話之后,覺得說不出的膈應。
他壓著性子,“更深露重,二奶奶入門頭一天,理應早些休息才是,又何必親自操心這等俗務,既是睡書房,我將就些也沒什么。”
這意思,是指用她陪嫁來的新鋪蓋是將就了?就如同把她娶進門,也只是隨便將就一下,等時機成熟她“暴斃”了,便能不用將就地把換個身份的江清雨娶進門做繼室。
徐嘉忍著他那聲“二奶奶”帶來的惡心感,莞爾道:“既然二爺喜新厭舊,那你隨意吧,一床不夠的話,讓墨香再給你添一床。”
“喜新厭舊”四個字,直接戳到唐遠的心窩子上,他太陽穴蹦了兩下,卻又不得不顧及徐嘉的身份,再次說了句讓她早些休息的話,轉身就出了房門。
墨香抱著鋪蓋愣在原地,一臉茫然,她看不懂姑爺和小姐到底怎么了,明明是初次見面,倆人說話卻綿里藏針,尤其是小姐,她之前不是挺仰慕唐公子的嗎?為什么嫁過來以后要故意把姑爺往外推?
訥訥地側過頭,見小姐仍舊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銅鏡里的人直笑。
墨香把鋪蓋放回去,合上衣櫥,抿了抿唇,“小姐,新婚之夜姑爺去睡書房,您還笑得出來呀?”
怕小姐難過,她都沒敢說明兒一早整個唐府上下都會知道新娘子獨守空房,會成為笑話的。
徐嘉已經卸完妝,回頭看著墨香,“新婚之夜,我不笑,難不成哭喪著臉么?”
“奴婢不是那個意思。”墨香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將軍府老太太沒了,孫女孫婿為守靈不行房說得過去,可沒必要分房吧?這么大張旗鼓,她是真擔心明兒個一早小姐會被唐府下人給笑話死。
徐嘉一想到方才唐遠那副敢怒不敢言還得左一聲“二奶奶”右一聲“二奶奶”捧著她的樣子,就覺得心情一陣舒爽。
至于娘家,老太太是壽終正寢,她會難過,但哭不出來,總覺得對比起自己年紀輕輕被“暴斃”,老人家平平順順活到她那把年紀,親眼看著孫子孫女成了家有了后,走得了無遺憾,實屬難得,該替她高興才是。
滅燈之后,徐嘉上榻歇了,屋內徹底沉寂下來。
次日,徐嘉早早就起身梳洗穿戴。
唐遠私底下行為再如何背德,明面上也不敢忤逆老爺子定下的規矩,掐著點兒過來,問二奶奶好了沒,要帶她去給公婆敬茶。
去往正院的一路上,不乏有過往的丫鬟婆子頻頻向新婦投來古怪的眼神,更有甚者,指指戳戳,無非是說二奶奶新婚夜被冷待云云。
徐嘉只作不聞,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
唐遠全程沒反應,好似沒聽到,又好似聽到了,但不打算為新婚妻子張目。
二人到正院東堂時,公公唐文驥和婆婆喬氏早已坐定。
這二人新婚夜分房的事兒,喬氏已有耳聞,當下見著徐嘉,臉色不大好看。
正打算讓陪房婆子去取本就不存在的元帕,好借此來敲打敲打徐氏,就聽徐嘉行禮過后緩緩開口,“昨夜二爺還與我說,唐家重禮,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孝排首位,我們家老太太尸骨未寒,實在不宜同房,新婚夫妻這才不得不暫時分房。不成想,一大早就聽到有下人指指戳戳,說短道長,全然不顧二爺是主子也要把他的臉扒下來踩,媳婦初入唐家,人微言輕,不忍見二爺為此受屈,還望母親能出面為二爺張目,斷不能教那起子不懂規矩的下賤胚子壞了家風以下犯上才好。”
徐嘉說完,跪上前給公婆敬茶。
喬氏聞言,接茶的手抖了抖,險些把茶湯晃出來。
她先前還打算借機刁難徐氏,哪曾想,對方一上來就把話說得滴水不漏,既為自己撇清分房的責任,又維護了男人,最后還給府中奴仆來了個下馬威。
自己這個當婆母的若是還追究分房責任,豈不是淪為她口中“下賤胚子”?
好一張伶牙俐齒,好個一箭三雕之計!
唐遠那張臉早就僵了。
徐氏看似在維護他,可那話,怎么聽怎么難聽。
然而,他半個字都駁不回去。
分房是他自己提出來的,來正院的路上,下人們對徐氏說三道四也是真。
他說唐家孝排首位,為了老太太,所以暫時分房,下人們卻因此而戳徐氏脊梁骨,可不就是把他的臉扒拉下來狠狠用腳踩嗎?
當下只恨不得把那幾個嘴碎的下人拖出去亂棍打死。
徐嘉把這對母子的反應收入眼底,借著喝茶用袖子擋住微微上揚的唇角。
喬氏至今還不知道唐遠與江清雨叔嫂二人之間的腌臜事,自然會護著兒子,且等著吧,終歸會有你羞憤欲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