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險些定親成未婚夫妻的兩個人如今再見。
一個從土匪頭子的女人變成了土匪頭子,一個從霉運纏身的慘綠青年變成了嚴苛沉穩的京官老爺。
何玉梅被扣押著跪在地上,從蓬亂的發隙間瞥見一身公服長身玉立的宋巍,她眼底情緒翻涌,說不出的復雜。
宋巍并未打算跟她廢話,吩咐人,“押下去。”
何玉梅突然激動起來,大聲道:“宋巍!你要找的人是我,放過我手底下的兄弟。”
宋巍聞言,幽邃視線掠過來,唇角弧度涼薄,“你倒是講義氣。”
何玉梅直直對上他的眼,“我知道你想為你兄嫂報仇,他們是我男人弄死的,而當年指使我男人動手的,便是我,我男人已經死了,你要殺要剮,沖我來,我只有一個條件,放了他們。”
“放了他們,誰來放過那些枉死在你們手底下的冤魂?”宋巍的聲音冰冷無緒,“你自己也并非無父無母之人,將心比心一下,不難感同身受。”
提起爹娘,何玉梅神情微微恍惚,再看向宋巍時,干裂的唇抿了起來,“我這幫兄弟也是被逼無奈才會落草為寇,這兩年在山上開荒種地自給自足,基本上已經沒有下山害人了,你既然是讀書人,想必比我更懂浪子回頭金不換,又何必非要將一群棄惡從善的好人趕盡殺絕?”
宋巍始終不為所動,“這些話,你留到公堂之上去說,本官只負責抓人。”
溫婉是頭一次見到險些跟宋巍定親的這個女人,原以為是個軟趴趴的美嬌娘,沒成想是個有骨氣的女土匪。
起碼到目前為止,溫婉打心眼兒里佩服她這份血性。
眼瞅著底下幾十號弟兄要被帶走,何玉梅閉了閉眼,忽然道:“你若是放了他們,我便告訴你關于黑風山的秘密。”
宋巍沒有絲毫猶豫,“帶走!”
“宋巍!”似乎沒想到對方的性子會如此剛,何玉梅倏地睜開眼。
然而她的嘶吼聲并未讓男人動搖分毫。
目送著土匪全部被押送下山,溫婉看向宋巍,“大人,你不好奇她所說的黑風山秘密嗎?”
宋巍語氣平緩道:“反正不會跟我有關。”
說完,叫上溫婉,“去里面看看。”
土匪窩里搜出金銀再尋常不過,可除了金銀,竟然還有好幾件老東西。
宋巍在這方面是行家,隨便上眼就看出來,這些東西出自晉朝。
晉朝距離現如今的大楚朝,中間隔了好幾個朝代。
溫婉哪怕看不出老東西的來歷,也知道晉朝的物件兒擱現在都是古董級別,價值不菲。
宋巍顯然也沒料到區區一個土匪窩里竟然會有晉朝的物件。
只可惜繳獲的贓物都是要上繳朝廷的,否則他不會放過收藏的機會。
吩咐人仔細把這些物件打包運走,宋巍又往巢穴深處走。
土匪窩依山而建,里面大多是凹凸不平的巖壁,巖壁上點了燭臺,光線有些昏暗,明滅不定。
因著人都被抓走,物件也被搬空,這會兒隨便哪間屋子,說話都有回音。
溫婉跟著宋巍的腳步,一邊走一邊掃視著四周。
轉身的時候,不知碰上了什么機關,只聽得旁邊石壁轟隆隆一聲悶響過后,有石門自動打開。
宋巍駐足,幾乎與溫婉在同一時間齊齊回過頭。
石門后面,并未點燈,站在門口往里瞧,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宋巍順手從旁邊的石壁上取下一支蠟燭,另一只手將溫婉拉到自己身后護著。
男人無意識間流露出來的保護欲,讓溫婉怔了一下。
隨后,她挪步到巖壁邊,自己取了一支蠟燭拿著,對宋巍道:“沒有預感,可以直接進去。”
盡管如此,宋巍還是極為小心,到了石門邊,稍稍彎下腰往里鉆。
微弱的燭光,很快將這一處石室照亮。
里面有個石臺,石臺上嵌著個夔紋木盒。
溫婉剛要伸手,聽到男人的聲音在狹窄的石室里回響,“等一下。”
溫婉扭頭看他,但見宋巍手上不知何時多了根細長的樹枝。
他一手拿著蠟燭,另一只手拿著樹枝,動作緩慢地朝著盒蓋撬。
木盒未上鎖,盒蓋被打開以后,里頭并非溫婉想象的金銀珠寶,而是一幅畫軸。
宋巍扔了樹枝,將蠟燭交給溫婉拿著,他拿起畫軸緩緩打開,看了會兒,瞇眼,“竟然是柳先生的真跡?”
之前宋巍給長公主送禮的時候,溫婉就聽說過這個柳先生了,是晉朝大家,丹青圣手,書畫一絕。
溫婉湊過來,視線落在畫作右上方的題字上——百寸心。
“百寸心是什么意思?”溫婉不解。
宋巍道:“柳先生手上出過無數畫作,其中四幅最為出名,分別叫‘十方涯’、‘百寸心’、‘千丈雪’、‘萬里春’,眼下的百寸心便是四幅中的一幅。”
十方涯,百寸心,千丈雪,萬里春?
溫婉腦海里似乎浮現出什么,她眼神突然亮了一亮,“我想起來了,在寧州老家那會兒,相公的書房里就有一幅畫叫‘萬里春’。”
宋巍點點頭,“只不過后來,被師父拿走了。”
這件事溫婉知道,根據宋元寶在信上所說,是宋巍的師父從小元寶手里坑走的,當時說借去臨摹,事后就沒打算還回來。
溫婉的視線再次落回畫作上,百寸心畫的是山澗蘭花,萬里春是一幅勁松圖,她問:“萬里春和百寸心都在,另外兩幅,相公有收藏嗎?”
宋巍搖頭,“我也在找,只是一直沒什么線索。”
溫婉笑了笑,“柳先生的畫這么出名,相公能有幸得見兩幅真跡,已經很了不起了。”
又問他,這幅畫要不要藏起來。
宋巍的確很欣賞柳先生的作品,但為了不給人留下把柄,他不打算藏私,否則讓蘇相知道了,對方一定會借此機會將他一軍。
“這里面所有的東西都要上繳朝廷。”宋巍說:“哪怕我再喜歡,也終歸不是自己的。”
溫婉頷首,能理解他的顧慮。
把畫軸卷好放回去,宋巍雙手將木盒抱起來,帶著溫婉,夫妻倆離開石室。
外面的士兵已經把其他地方能搬的贓物都搬到山下。
宋巍親自逡巡了一圈,覺得沒什么異常了,才讓人封山離開。
到山腳的時候,宋巍意外見到他師父——久未出京的陸老侯爺。
“師父怎么來了?”宋巍望向前頭不遠處的人,聲音顯得意外又恭敬。
這位便是宋巍的師父?
溫婉抬眸,仔細打量著端坐在馬背上的暗紋錦袍老者。
陸老侯爺一個利落的翻身下馬來,清明透亮的老眼盯著宋巍手里的木盒,上前兩步,忽而笑道:“你小子是真出息了,竟然能帶人來剿了這窩土匪。”
下意識的,宋巍攥緊木盒,他挑唇,“莫非師父也是為了剿匪而來?”
“老夫不跟你繞彎子。”陸老侯爺直入主題,“你手上的東西,開個條件,讓我帶走。”
宋巍淡笑,“師父都沒看過,怎么知道我手上拿的是什么?”
陸老侯爺哼了哼,“你少扯那沒用的,說吧,什么條件?”
“這可是朝廷的東西。”
“的確是朝廷的,不過,是晉朝,不是大楚朝。”陸老侯爺糾正他。
宋巍沉默了會兒,開口,“上次師父想方設法從我這兒拿走萬里春,這回又要百寸心,看樣子徒兒不給,您是不肯罷休了?”
陸老侯爺不置可否。
“徒兒沒有別的條件,就想要師父一個答案。”宋巍語氣平靜,看著他緩聲問:“師父可曾為了一件東西,負過一人?”
陸老侯爺眼底漾起細小的漣漪,但很快又平復下去,“你要金銀珠寶都行,或者我可以拿別的物件兒跟你換,但唯獨這個問題,恕老夫無可奉告。”
宋巍將木盒往身后收了收,“師父無可奉告,那徒兒便無法給您。”
“倔小子,你要知道,這幅畫一旦上繳朝廷,就永無見光之日了。”
宋巍莞爾,“徒兒已經過足眼癮,即便不收藏,也不會留下遺憾。”
陸老侯爺睨著他,“當真不給?”
“徒兒先前說了,是朝廷的東西,我做不得主,師父若實在想要,等東西送回京城,您再向皇上開口討來便是。”
他的提議,只換來陸老侯爺一聲輕哼,威脅道:“你不給,老夫可就不客氣要動手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