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州。
自打數年前出了煤窯坍塌事故之后再沒人敢接近的大環山山腳住了一對夫妻。
竹籬茅舍,石屋花軒。
沒人知道夫妻倆的名字,只是偶爾有去附近山林打獵的獵人會看到男人扶著妻子上山,逐一給那八十余座新墳掃墓燒紙錢。
寧州地界遠,消息閉塞,當初在京城鬧得沸沸揚揚的案子,判下來以后雖然有部分傳回來,卻并非人盡皆知。
故而大多數人只當這對夫妻是礦難者的親眷,因為找不準哪一座是自家親人墳墓,所以才會一一祭拜過來。
當下,芳華站在其中一座墳包前,手中握著線香和冥紙,神情有些恍惚。
陸行舟祭奠好旁邊的那座墳站起來,見她走神,低聲問:“阿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話完,視線落在她小腹上,“墳山陰氣重,下回你就不要來了,留在家歇著,我一個人能祭奠過來,你肚子里懷著小的,想必他們在天有靈,都能諒解。”
芳華沒拒絕,前幾次來都沒事,今日剛到山上,小腹確實有些不舒服。
陸行舟將她手中的線香和冥紙接過放回竹籃里,將她扶到一旁的樹蔭下坐著,“你在這兒等著我,馬上就好了。”
陸行舟轉身之際,芳華忽然問:“相公,你說三十年后晏清還能不能活著回來?”
“會的。”陸行舟給了她一個十分肯定的回答,“雖然不能讓人代替他受罰,但我有安排人跟著去,他那邊的消息,過不了多久就會傳回來,只要咱們能等,他就能活著回來。”
“能回來就好。”芳華扯了扯嘴角,“你去吧,我先歇一歇,過會兒來幫你。”
陸行舟沒讓,“沒幾座了,你再等等我就好。”
見芳華還想開口,他又說:“雖然咱們來寧州是為了守靈贖罪,可若是因為這個讓尚未出世的孩子有個三長兩短,又何嘗不是罪過一樁?”
芳華聽了,沒再逞強,親眼目送男人提著竹籃繼續去祭奠亡者。
他動作虔誠,并沒有因為要忙著照顧她而敷衍了事。
看得出來,是誠心在悔過,誠心想為那個原本跟他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兒子贖罪。
芳華瞧著,眼眶漸漸濕潤。
陸行舟祭奠完所有亡者再回來,見原本坐在大樹下的人沒了蹤影。
他下意識地緊張,輕喚出聲,“阿音——”
家中生變之后,她常常憂思過甚,他是真擔心她會一時想不開做出什么傻事來。
越想,陸行舟越覺得心驚。
撂下手里裝線香的竹籃,他抬步要去找。
“我在這兒。”
身后的樹林里突然傳來聲音。
陸行舟往前邁的步子頓住,回頭一看,見她不知什么時候采了一大捧野花,這會兒正緩緩朝自己走來。
原本繃緊的眉宇慢慢舒展開來,陸行舟面上有淺淡的笑意,“去哪了?”
芳華回望著他,如實說:“我聞到樹林里有花香味兒,就想著去采一些回家。”
說著,遞了一朵叫不出名的野花給他,“你聞聞,香不香?”
陸行舟接過,湊到鼻尖嗅了嗅,莞爾道:“這花的味道有點怪。”
“怎么可能?”芳華不信,要把花拿回去自己驗證。
陸行舟趁機握住她的皓腕,觸感細膩而纖瘦。
感覺得出來,她比離京之前又消瘦了不少。
芳華剛搶到手的花掉在地上,耳邊傳來男人低潤的嗓音,“下次想要什么花,我去給你采,不要一個人往林子里面跑,我會擔心。”
“好。”
芳華回答得很干脆,給他添麻煩,確實不是什么明智之舉。
陸行舟緩緩松開她,彎腰將那朵花撿起來重新遞過去,又問:“還難不難受?”
芳華道:“剛才去林子里走了走,已經沒大礙了。”
陸行舟還是不放心,“等下了山,我讓人來給你看。”
暗衛當中,有一個人是懂醫的。
如此一來,倒是省去他們從山腳去鎮上看大夫的時間,也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畢竟二十年前芳華曾在這一帶出現過。
二十年后,難保不會有人再認出她來。
帶著暗衛來只是為了以防萬一,事實上,陸行舟并不想再發生任何的矛盾和意外。
他挺珍惜現如今平平淡淡的生活。
在此之前,他和阿音身上的包袱太多太重。
二十年前正是由于身份限制,導致了他們之間的身不由己,最終走到這一步。
而今卸下身份,卸下包袱,他再不是陸家二爺,她也不是長公主,無需再因為誰的阻攔而有所顧忌。
下山的路,多半是陸行舟扶著她走。
其實芳華自己可以的,只不過男人過分緊張,她便也由著他。
回了家,陸行舟第一時間讓懂醫的暗衛葉宗來給芳華看診。
暗衛看完之后如實說,長公主是因為憂思過甚動了胎氣。
陸行舟微抿著唇瓣,目光不由自主轉向芳華,但見對方滿臉笑意盈盈,而后又心虛地挪開眼,嘴里倔強道:“我哪有憂思過甚?分明每天都有吃好睡好。”
陸行舟吩咐葉宗去鎮上拿安胎藥,之后對著芳華道:“你要有哪里覺得不順心,可以跟我說,但不能一個人憋著,否則日子一久,容易出事,到底是雙身子的人,若真出了意外,我擔心倒還是其次,主要是你自己遭罪。”
芳華聽他這么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把自己最近的想法說出來,“我只是在想,你堂堂一個大將軍侯,為我棄了兵權也就算了,如今還自請除族跑到這鄉下地方來當個一文不名的平頭百姓,可會覺得不甘?”
陸行舟顯然沒料到她憂思的是這個,有片刻的愣神,隨后面色坦然地回她,“沒有甘不甘,只有值不值得。用后半輩子的榮華富貴換得幾十年的清靜安寧,我覺得沒什么比這個更值。
阿音,我大概猜出你在琢磨什么了,別想著攆我去邊境,從我交了兵權的那天起,我就沒想過再重新掌權,
我等真正與你成為夫妻的一天等了十幾年,這十幾年間的每一天都是怎么過的,你就算體會不到,想必也看在眼里。
到了現在,我有權為自己做一回主。”
目光逐漸變得柔和,“你有了我的骨肉,我不可能在這種時候拋下你走人。”
芳華聽了,抿嘴笑笑,“我不是攆你走,就是想知道你的真實想法而已,都到了這一步,你說你不可能拋下我,那我還沒可能將你往外推呢!你要是走了,等我孩子出生管誰叫爹去?”
見她心情有所好轉,陸行舟跟著愉悅。
安胎藥很快抓來。
陸行舟親自洗了藥罐去煎。
暗衛們只是身手和刺探情報的能力不弱,燒飯煎藥這種小細節上,他們是不會的。
更何況就算會,陸行舟也沒想著要假手于人。
不算大的籬笆小院,一排房子分三間。
正中堂屋,左側臥房,右側廚房。
知道不會有客人來,并沒有設客房。
籬笆院門口,趴著一只半大的看家小黃狗,聞到主子煎的苦藥湯子味兒,嫌棄地將臉歪向一邊。
藥煎好,陸行舟送去堂屋。
芳華已經把之前采來的花插好,她在這方面很擅長,所以哪怕用不是名貴花瓶,而是裝水的小瓦罐,她那雙手也能將野花插出與屋子相得益彰的效果來,讓人第一眼瞧上去只覺得說不出的素雅清爽。
“阿音,喝藥了。”陸行舟將藥碗擱在桌上,對著正在擺弄野花的人喚了一聲。
芳華將瓦罐放到矮幾上,下意識摸了摸小腹,轉過身在桌邊坐下。
她不怕喝藥,端起來很快就喝得見底。
陸行舟問她要不要吃蜜餞,芳華搖頭說不用,沒那么金貴。
見紅是在半個月后,陸行舟去了墳山,芳華在廚屋淘米,剛煮上,小腹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緊跟著有熱流下來。
她覺得不對勁,撐著回房一看。
見到血的那瞬,芳華臉色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