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事,溫婉也拿不準,她的本意自然是不想在蘇堯啟跟前暴露身份。
對方再年少單純,終究是蘇家人,接觸的多了,難免產生不必要的麻煩。
不過,溫婉沒有第一時間拒絕宋元寶,她說“要不你去問問你爹?”
在大局觀上,她沒有男人考慮得周全,還是不擅做主張的好。
宋元寶點點頭,轉頭折回東廂。
宋巍已經給進寶喂完粥,正拿著帕子仔細給小家伙擦嘴。
宋元寶進去以后,沒扭捏,直接把先前跟溫婉說的話重復了一遍。
宋巍聽后沉默片刻,問他,“什么時候來?”
“那爹這是同意了?”
宋巍輕嗯一聲,“正巧我和你娘明日都在家,讓他來吧!”
當爹的答應這么爽快,反倒是兒子納悶了,撓撓頭,“爹不擔心嗎?”
宋巍笑看著他,“擔心什么?”
“蘇堯啟畢竟是蘇家人。”
雖然宋元寶也不太清楚“蘇家人”這三個字代表的真正含義,但他知道,這是個敏感稱謂,稱謂里所包含的,都是敏感人物。
他一方面希望蘇堯啟能對娘死心,另一方面,又不想爹娘跟蘇家有太多矛盾。
想到這兒,宋元寶泄了氣,“要不,還是算了吧,我去跟他講清楚。”
“無妨。”宋巍道“你只管讓他來。”
溫婉洗完衣服回到東廂,一邊擦手一邊問身后抱著兒子的宋巍,“元寶跟你說了蘇堯啟的事兒沒?”
宋巍頷首,“說了。”
“那你怎么回的他?”
“讓他來見見你也沒什么不好。”
溫婉有片刻的詫異,扭過頭,“你真這么說?”
心里雖有不解,可轉念一想,相公這么謹慎的人,他會做出如此意外的決定,一定有著自己的考量。
溫婉坐下來,跟他說話時是夫妻之間最尋常也最溫馨的語氣,“相公有什么想法嗎?”
宋巍道“我讓衛騫暗中打探過,他告訴我,蘇堯啟是蘇家被養在染缸之外的孩子。換句話說,蘇相并不想他卷入家族是非,在這種前提下蘇堯啟對你上了心,一旦讓蘇相知道,他不會善罷甘休。”
宋巍并沒有告訴溫婉,衛騫還說,蘇相在很早之前就已經行動過一次,那時蘇相剛發現蘇堯啟為個姑娘茶飯不思,接連幾天沒去國子監。
蘇相勃然大怒,安排了不少人來打探溫婉的消息。
只不過因為長公主插了手,那幫人最后全被殺了。
正因如此,蘇相才會為了報復長公主而讓人捅出大環山煤礦的真相。
可見這一切悲劇的起因,都是源于蘇堯啟脫離了蘇相視線,喜歡上一個連蘇相都不知道的女人。
而同時也說明了蘇相對這個小兒子的掌控欲極強。
蘇堯啟正處于容易叛逆的年紀,跟他講道理他未必會懂。
在婉婉這件事上,還是有必要讓他親眼見一見真相,好教他趁早歇了那份心思。
溫婉仔細回味著宋巍的話,覺得十分有道理。
再看向男人時,心中自然而然地升騰起一股熱意。
果然,每次她以為自己考慮問題已經夠成熟的時候,他總能比她看得更遠。
或許正是因為他年長她十二歲。
在她永遠都趕不上的這十二年里,所謂的人生百態,他總會比她先嘗,然后再以自身經驗來教她如何去應對,教她以什么樣的方式和心態去處理才能更好的保護自己。
這天底下比宋巍有能耐的人太多,可溫婉只能從他一個人身上感受到那份獨一無二的安全感,哪怕命運注定他是個不安全的人。
蘇堯啟是在次日午后來的宋家。
因著兒子的病情,宋巍夫妻倆都告了假沒出門。
宋元寶先把蘇堯啟帶去前廳,親自給他沏了茶。
蘇堯啟捧著茶盞,平日里被親爹護得太緊沒什么交際的少年,此刻面上不禁流露出對新環境不適應的緊張感。
宋元寶跟他說“我已經讓人去后院通知了,你再等等。”
蘇堯啟拉回思緒,小聲問“那位姑娘真的是你姨?”
宋元寶但笑不語,“一會兒見著你就知道了。”
這樣模棱兩可的回答,無疑更讓人忐忑。
還沒見到人,蘇堯啟一顆心已經不平靜。
夜間喝了藥睡上幾個時辰,進寶的燒熱已經退去大半,今日醒得早,溫婉陪他玩了好一會兒,中飯后又喂了一次藥,小家伙這會兒正躺在搖籃里睡得香。
宋元寶進來,說蘇堯啟到了。
溫婉拉了拉進寶身上的薄毯,轉過頭,“跟你爹說了沒?”
“剛說了。”宋元寶點頭,“爹讓您去前廳。”
溫婉吩咐他,“去把你奶奶請來看會兒進寶,我換身衣裳就來。”
宋元寶走后,溫婉快速去屏風后換了件輕薄裙衫,等宋婆子進來后,低聲囑咐了幾句便抬步出門。
宋巍沒有先走,在垂花門外等著她。
一眼看到男人挺直的背影,溫婉笑了笑,“想好要跟那個孩子說什么了嗎?”
一聲“孩子”,似乎把她自己擺到了長者的位置上。
分明自己都還是個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孩子。
宋巍眼底蓄著笑意,卻沒戳穿她,反問“難道不該是他先想好要跟我說什么?”
溫婉噎了一下,隨后笑起來,“好像是這么個理兒。”
夫妻倆一前一后來到前廳。
蘇堯啟正盯著門外某個地方出神,視線里突然闖入一抹倩影,是他心心念念了好些日子的姑娘…哦不,不是姑娘,她云鬢高綰,分明作婦人打扮。
蘇堯啟直接驚落了手中茶杯,摔在地上還不自知。
那雙眼睛,死死定在溫婉身上。
只見她面含笑意,跟著個身形高大的男人進來,步履輕緩從容。
而那個被她跟著的男人,正是當初去鴻文館接她,被他以為是她家叔叔的那位。
心中突然有個大膽的猜測,所有等待見到她的喜悅仿佛在頃刻間被人抽空。
蘇堯啟失落得很明顯。
“爹,娘。”
宋元寶溫軟的一聲稱呼,更是粉碎了蘇堯啟心底僅存的那一絲僥幸。
無數情緒涌上來,對于這個年僅十七歲的少年而言,有些難以承受。
他忽然低下頭,咬著唇角一句話沒說。
“先前忙著照顧孩子,讓四少爺久等了。”宋巍落座之后,對著蘇堯啟客氣地打招呼。
平和緩穩的嗓音,瞬間拉出年少與成熟之間無法攀越的距離。
蘇堯啟垂目望著蹲在地上為他撿拾茶盞的宋元寶,心臟絞作一團,痛得有些無能為力,眼圈微微泛著紅。
他覺得自己被人騙了,可是他又怨不到對方頭上。
“元寶,去把咱家上好的茶葉拿來,重新給四少爺沏上。”溫婉笑著吩咐。
宋元寶應聲,正打算出去。
蘇堯啟忽然喚住他,“不,不用了,我不渴。”
溫婉道“四少爺頭一回來我們家,總不能怠慢了你。”
蘇堯啟循著聲音望過去。
對方那張臉容,仍舊是他所熟悉的,甚至是多少次夢到的。
可她如今卻坐在另一個男人身旁,言笑晏晏。
他突然想起那天在鴻文館大門外,自己問她男人是誰的時候,她說是家人。
家人。
相伴一生的男人也是家人。
而那個時候,他竟然會傻乎乎地問他是不是她家叔叔。
想到這些,蘇堯啟面上更添一層落寞。
他猶豫好久,到底還是問出口,“姑娘…哦不,你…你是早就成親了嗎?”
溫婉點頭,“因為不方便,只能扮成姑娘入鴻文館。”說著,面上露出歉意的笑容,“若是有讓四少爺誤會的地方,還請你見諒。”
何止是誤會。
蘇堯啟暗暗苦笑,神情慘淡。
他甚至不知道從今往后該怎么去處理這份無處安放的感情。
哪怕像宋皓說的那樣,他家小姨貪慕虛榮都好。
可她已婚,是他最最不愿看到也不愿接受的事實。
前廳內沉寂了好一會兒,宋巍緩緩開口,“四少爺是二年級學生吧?”
蘇堯啟輕嗯一聲,點頭。
宋巍說“元寶剛進去,聽聞他跟你走得近,要有不懂的地方,還望四少爺不吝賜教。”
“叔…宋大人客氣了。”蘇堯啟勉強扯了扯嘴角,目光往旁邊的溫婉身上挪,粗粗看了一眼又收回來,心緒翻涌得厲害。
宋巍似乎很滿意他的回答,又說“趁著年輕,是該多花些精力念書做學問,爭取早日出人頭地為你父親分憂。”
這話是在隱晦提醒他小小年紀不要凈想些不該想的。
蘇堯啟低下腦袋,這一刻的心情,分不清是懊惱還是羞愧。
離開宋家的時候,蘇堯啟站在大門外,回頭看了一眼,然后低聲問宋元寶,“她是你娘?”
“是二娘。”宋元寶如實回答。
好似又被扎了一刀,蘇堯啟捂了捂胸口,勉強跟宋元寶道了別,坐上馬車快速駛遠。
宋元寶眼睛盯著馬車屁股,嘖嘖直搖頭,“這孩子,怕是要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