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風高,晚歸的人東張西望,弓著腰貓手貓腳地潛入客廳,驚魂還未定,中氣十足的聲音陡然一吼,
“你還知道回來!”
艸!有人干嘛不開燈!
談墨寶挺直腰桿,深吸一口氣,淡定地去開了燈,瞟了一眼樓梯口的人,對答如流:“嗯,知道啊。”
語氣敷衍,欠揍得不行。
大概也就只有她,能把談氏藥業的董事長氣得吹胡子瞪眼:“成天就知道鬼混,像什么樣子!”
如果晚歸的是談莞兮,估計談董事長的血壓都能擔心得飚起來。
到了她這里,就成了員工教育,永遠都是雷霆大怒的樣子,大概這就叫…嫡庶有別。
談墨寶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掏掏耳朵,走到樓梯口,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是啊,剛才還和鬼一起聊天呢。”
吊兒郎當,毫無悔改之意。
談西堯氣得臉色鐵青,半點猶豫都沒有,抬手就要摑下去。
她不躲,抬了抬下巴,嘴角冷笑,目光嘲諷又冷漠,那不偏不倚的一巴掌驟然停住。
“你——”
她冷哼,滿不在乎似的打斷:“還打不打?不打我去睡覺了。”
僵了半天的手還是收回了,談西堯怒紅著一雙眼:“你給我滾!”
滾就滾。
談墨寶繞著道,踢踢踏踏地上樓了,剛想哼一曲,看到房門口的人,興致頓時沒了。
“我們談談。”談莞兮穿著做工精良的睡衣,抱著手,像是久候多時。
說實話,談墨寶還是很佩服她這個姐姐的,甭管骨子里多不屑,也從來不會失一分氣度。
畢竟,她是私生女,先不說正牌談夫人有多厭惡她,就是她親爹也從來沒個好臉色,可唯獨談莞兮,四年來從沒給她使過絆子,雖說不上姐妹情深,可到底做足了表面的一套,當著下人的面,會稱她這個‘外來戶’一聲二小姐。
不過,談墨寶覺得她可能就是個賤骨頭,比起談夫人擺在明面上的冷嘲熱諷,她更吃不消這位大小姐普度眾生一般的大度胸襟。
為了待會兒要吃的宵夜能好好消化,談墨寶爽快地說:“我正要上直播,你一個小時之后再來預約吧。”
說完,她一個瀟灑的轉身,門一甩,只給了外面人一陣突如其來的門風。
次日,姜九笙對媒體人肆意施暴一事,又有了后續,記者曹旭全網發通稿,聲稱姜九笙在采訪過程中對其使用了暴力,并貼出了受傷部位的照片。
天宇傳媒在第一時間辟謠,并公開了當日醫院現場的監控。
這一波公關操作,一看就是早有防范,確實漂亮,輿論導向很樂觀,雖有一些黑子與水軍趁機作怪,可總體風向是利于姜九笙的。
“臥槽,這個世界時怎么了,推一把就成施暴了?”
“怎么什么貓貓狗狗都來蹭熱度,無語!”
“人紅是非多,姑娘們淡定,誰讓我們笙爺老公是熱搜體質呢。”
“這個記者也太過分了吧,分明是他擋住后面的人就醫,還跑出來倒打一耙。”
諸如此類的網民留言不勝枚舉。
事件當事人曹旭自然是不肯善罷甘休,當天下午就公開了醫院的驗傷報告,鑒定結果為六級傷殘,并向姜九笙所在工作室索取醫藥費及精神賠償。
天宇傳媒及姜九笙工作室還沒有做出回應,粉絲們都坐不住了。
“污蔑,不用說是污蔑,我笙爺要是真出手,就不是六級傷殘這么簡單了。”
“六級傷殘?趕緊的,拿起我的大刀就去把他砍成一級重殘!”
“這人是想紅想瘋了吧。”
“搞了半天,就是個碰瓷的啊。”
“那么一推就六級傷殘了?呵呵了我!”
“驗傷報告哪家醫院出的,你出來,我們談談,不帶刀!”
“昨天我還把自己的胳膊掐紫了,然后跟麻麻告狀說姐姐家暴我,這個六級傷殘跟我學的吧。”
話題度居高不下,網上正鬧得沸沸揚揚時,當事人之一的姜九笙卻像個沒事人兒一樣,窩在時瑾家的沙發上,抱著博美等他下班。
臨近黃昏時,時瑾來了電話。
“笙笙。”他在電話里說,“我要晚點回家,你的胃不好,不要等我吃飯。”
姜九笙說好,問他:“有手術嗎?”
時瑾好像在開車,有風灌進來,回答說:“不是手術,要去一趟警局。”
“是出什么事了?”姜九笙有些擔心,問得急。
“別緊張,不是我。”時瑾溫聲安撫完,解釋,“有人行賄,我是證人。”
姜九笙不太懂醫賄,仍是不大放心,想了想,她叮囑時瑾,口吻鄭重又認真:“那你小心點,不要讓人看到你去舉證,我怕壞人盯上你。”
時瑾低低笑了聲,說知道了。
壞人…
他家笙笙還不知道,誰還能壞得過他。
市警局。
七點,接待室里的燈還亮著。
從天宇傳媒報警到現在剛滿六個小時,宇文家背景夠硬,一個碰瓷勒索的案子,上頭直接撥給了刑偵隊的霍隊長,甚至驚動了法醫鑒定。
法醫小江加了兩個小時的班,得出的結論是:“外傷鑒定報告沒有問題,確實是六級傷殘。”
對面的人坐得隨意,用指關節敲了敲桌上的文件:“有沒有事后偽造傷勢的可能?”
天宇傳媒除了過來了兩個大名鼎鼎的律師,還有就是驚動了這位日理萬機的大老板,以至于,一場娛樂圈的風波,直接刮到了警局。
小江坐在霍隊長旁邊,對面是宇文峰少,他一法醫,也不知道怵個什么勁兒,仔細著回答:“不排除這種可能,就法醫的角度,傷勢完全有可能事后偽造,如果時間相隔太短,角度和力度都把控好,醫學上是鑒定不出來的。”
“我若執意要立案上訴呢?”
宇文沖鋒這人比較狠,想直接告人污蔑,送到牢里去吃個三四五六年的牢飯。
霍一寧咬了根煙,沒點著,剛好背著后面的白熾燈,皮膚偏黑,輪廓硬朗又立體,波瀾不興地扔了句:“勝算的幾率不大。”
“霍隊。”
接待室外的小趙敲了敲門,沒進來,隔著門說:“天北第一醫院有人來報案,是曹旭那個案子。”
霍一寧伸長腿,搭在對面的空椅上,軍裝褲勒出起伏明顯的肌肉線條,不夸張,很修長的一雙腿,身上帶了一股子軍人的血性,抬頭說了句:“進來。”
先是一雙手,推門而入,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手很漂亮,手的主人更是漂亮的不像話,便是霍一寧這種鋼鐵硬漢也不忍多看了兩眼,他旁邊的法醫小江直接從椅子上彈起來,梗著脖子結巴了。
“你、你是時瑾時醫生?”
對方點頭。
小江登時激動不已:“師兄,我也是耶魯醫科的,你發表過的醫學論文我全部都有收藏。”
敢情是迷弟碰到偶像了。
霍一寧抬抬眼皮,不冷不熱地瞥了一眼:“那要不要再要個簽名?”
小江兩眼發光:“嗯嗯。”
霍一寧一腳踢過去,罵了句滾犢子,才朝時瑾遞出了手:“你好,我是負責刑偵的霍一寧。”
時瑾伸手,握了一下,松開:“你好。”
霍一寧起身,把自己的椅子讓給時瑾,坐到對面那把他剛才搭了腳的椅子上,毫不介意上面的灰,大喇喇坐下。
時瑾先開了口:“這份驗傷報告沒有問題。”
一直沉吟不語的宇文沖鋒抬了目光,落在時瑾臉上,帶了幾分審視。
霍一寧挑挑眉,亦沒有開口,等著時瑾的下文。
他不疾不徐,自始至終眼里都平平靜靜,淡淡道:“這是我出的報告。”
時瑾的話剛落,小江立馬跟著附和:“那不用再驗了,時師兄出的報告絕對不會有問題。”
時瑾只道:“傷是真的,時間不對。”
霍一寧哦了一聲,尾音提得高高的,十分興致勃勃:“我們法醫的同事說,如果在很短的時間里偽造傷勢,醫學上根本鑒定不出來,你是怎么知道的?”
“這是錄音。”時瑾將手里的文件袋放在桌上,“我來舉證曹旭行賄。”
霍一寧打開文件袋看了看,一只錄音筆,還有一張卡。他按了播放,曹旭的聲音先傳出來。
“時醫生,我有個問題想問問您。”
“什么問題?”
“外傷鑒定能具體精確到當天嗎?”
“會有誤差。”
“那誤差范圍會有多大?”
“十二小時之內。”
曹旭的聲音停頓了很久才繼續。
“時醫生,這是我的一點意思。”
時瑾未言。
曹旭小心翼翼地試探:“我的外傷鑒定報告上,能不能把受傷日期提前一天?”
錄音到此處就放完了。
時瑾依舊無波無瀾的,像是敘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卡里有二十萬,應該可以作為舉證曹旭的證據。”
霍一寧嘖了一聲,把卡和錄音筆收好。
傻子!
外傷鑒定的誤差范圍怎么可能精確到十二小時之內。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時瑾:“你詐他?”曹旭心里有鬼,又不懂醫,完全是被時瑾詐坑里了。
真是個腹黑的外科醫生。
時瑾氣定神閑,端坐的姿勢禮貌又不失氣場,不答,反問:“他很可疑不是嗎?”
霍一寧不置可否,就法律上來講,時瑾做了引導性指向,頂多給了錯誤的醫學指導,卻構不成欺詐,反而提供了曹旭造假的證據,有功無過,他這個刑偵隊長也無話可說。
接待室外,小趙又來敲門了,一驚一乍了。
“隊長,對長,”推開門,小趙跑進來,火急火燎地說,“不好了!”
霍一寧瞥了一眼:“又怎么了?”
小趙看了看屋里的人,顧不上外人了:“你打犯罪嫌疑人的消息上頭知道了,說是要罰你去當兩個月交警,手里的案子全部轉交給刑偵二隊。”
霍一寧被氣笑了:“老子打強/奸犯還有罪了?”
小趙硬著頭皮解釋:“你打人那會兒不是還沒證據嗎?”
“DNA都出來還叫沒證據?”
這件事小趙很清楚,就事論事了一句:“當時嫌疑人不是說你情我愿嗎?”
就是嫌疑人說你情我愿的時候,刑偵一隊的霍隊長直接把拳頭揮嫌疑人臉上了,當場打掉了嫌疑人四顆牙。
咣的一聲,霍一寧一腳踢翻了椅子:“艸!”
“我可以離開了嗎?”
是時瑾,音色不溫不火。
霍一寧斂了斂脾氣:“簽個字就可以了。”
時瑾簽了字,徑自離開,宇文沖鋒隨其后,一前一后出了警局。
后面的宇文沖鋒突然開口:“你和姜九笙是什么關系?”
有些人,不用深交,一眼便知不是池中魚。
時瑾大概就是這樣的人,神秘、深不可測,而且目的性極強,又怎么可能是多管閑事之人。
時瑾徐徐轉身,語氣安然自若,他說:“我是他男朋友。”
宇文沖鋒驀然怔住。
對方稍稍頷首,走進了夜色,傅粉何郎謙謙君子。
許久許久,宇文沖鋒站到背脊有些發麻了,才恍然清醒,手有些微抖,拿出手機,幾次按錯了鍵。
電話接通了,他喊:“姜九笙。”
“嗯?”
電話里,姜九笙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微微沙啞,總是慵懶又性感。
宇文沖鋒怔忪了片刻,壓著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你談戀愛了?”
她沒有遮掩,大方承認:“嗯,沒多久,正打算告訴你。”頓了很短時間,問宇文沖鋒,“怎么知道的?”
他沒有回答,風吹得聲音有些飄,只是問姜九笙:“他叫什么名字?”
“時瑾。”
姜九笙話落后,突然安靜。
她電話那頭有狗叫的聲音,他這邊,風越吹越喧囂,越吹越冷。
許久。
“笙笙。”宇文沖鋒突然喊她的名字。
姜九笙應:“嗯。”
然后,是沉默,很久的沉默。
她問他:“怎么了?”
宇文沖鋒仰頭,眼角微紅,風吹得人影微晃,他的聲音飄散開來,淡淡的:“沒什么,你喜歡就好。”
說完,他先掛了電話。
總是這樣,他總是掛她電話,然后會看著手機上的號碼,久久回不了神。
他給她的備注是搖錢樹,沒有姓名,只是在三個字前面加了一個字母‘a’,排列在他聯系人的第一位。
電話忽然響起,是他的母親唐女士。
“在哪?”
單刀直入,沒有一句多余的問候。
宇文沖鋒回,同樣簡單:“外面。”
“徐家小姐來了,你過來一趟。”并不是征詢或者商量,唐女士是命令的口吻。
宇文沖鋒忽然覺得有些累,靠著路燈的高桿,眉眼微垂:“我去做什么?”
唐女士微慍:“不要明知故問。”
他便對答如流:“哦,那就開誠布公。”笑了笑,眼底微涼,像是嘲諷,又像是無謂,漫不經心的語氣,“我不會娶她。”
他說完,唐女士便動了氣:“這件事,在你十八歲成年的時候,我就跟你說過了。”
語氣強硬,毫無轉圜的余地。
宇文沖鋒冷笑,不作聲了。
他十八歲生日那天,唐女士送了他一個很貌美的女人,跟他說,你可以有很多女人,可以給她們買首飾,買豪車,可以陪她們玩,只要別娶她們。
唐女士還說,只要不娶她們,怎么玩都可以,唯獨娶回家那個,不能玩,更不能愛。
后來,他才知道,唐女士送給他的女人,是他父親最寵愛的情婦,不過他一點都不驚訝,唐女士恨了他父親半輩子,把他教成了跟他父親一模一樣的人也不奇怪。
父債子償,天經地義。
唐女士喝醉酒時,就說過這樣的話,那時候,是唐女士第三次流產,患了抑郁癥,有嚴重的自虐及自殺傾向。
那時候,他才十歲。
父債子償…
他償了這么多年了,怎么還不夠呢。
“媽。”
他已經不記得多久沒這么稱呼過唐女士。
唐女士可能不適應,沒有應。
他低著頭,踩著地上的影子,停頓很久,說:“您大可以放心了,您兒子,”風吹得夜色冷冰冰的,嗓音顫著,一個字一個字都如鯁在喉,“您兒子這輩子都娶不了他愛的人了。”
電話里,唐女士一句話都沒說。
“我能不能有一個要求?”聲音微微哽咽,他近乎央求的姿態,“不要讓我娶一個對我有感情的女人,我怕她以后變得跟您一樣。”
說完,他扔了電話,蹲在路燈下,點了一根煙,用力地抽,嗆出了眼淚。
夜風吹得喧囂,沒完沒了。
晚上九點,姜九笙工作室發了一封律師函,以誹謗罪正式起訴曹旭,并公開聲稱經警方介入調查,確認驗傷鑒定作假。
相隔不到十分鐘,J市市醫院住院部的一對父子接受記者采訪,視頻中,中年父親澄清了‘曹旭事件’的原委,并著重感謝了姜九笙當日的援手,還說一定會帶孩子去看十一月十一的演唱會。
不到半個小時,天宇傳媒公開了記者曹旭被捕的消息。
這波公關操作,著實是完美,辟了謠,宣揚了善舉,順帶還把三巡演唱會炒熱了一把。
笙粉們舉雙手點贊。
“碰瓷一時爽,牢飯吃到飽。”
“給宇文大老板和莫冰大大加雞腿。”
“組團去看演唱會的有嗎?”
“妖魔鬼怪都領盒飯了,洗洗刷票吧,不搶到笙爺演唱會門票絕不睡覺!”
“搶票10086。”
“第N1件想黑笙爺卻反被虐的靈異事件。”
時瑾回公寓時,已過了九點,一開門,便看見姜九笙抱著狗等在玄關,笑吟吟地說:“回來了。”
時瑾換了鞋,走過去,順其自然地把她懷里的狗接過去,又順其自然地放在了地上。
姜博美:“…”
他牽著她往屋子里去:“在做什么?”
她回答得很快:“等你啊。”
時瑾停下,轉身攬著她的腰,環抱在懷里:“吃飯了沒?”
“吃了一點兒千層蛋糕。”
親了親她的額頭,時瑾松開手:“我去給你做飯。”
姜九笙點頭,跟著他去了廚房。
時瑾讓她在外面等,說會有油煙。
她不介意,進去幫他洗菜,突然問道:“曹旭的事,你是不是故意偏幫我?”莫冰電話里說,至少會讓他吃個三四年牢飯。
很顯然,她已經得到了消息。
時瑾也不隱瞞,點頭認了:“嗯。”
姜九笙是知道的,時瑾雖涵養好,但也絕非多管閑事的人,她有些好奇,便問他:“那要事件當事人不是我呢?”
時瑾關了水龍頭,思索了一下:“笙笙,社會治安與反腐敗是公安機關的事,而我是醫生,我的職責是救死扶傷,術業有專攻,我們各司其職互不干涉就好。”
頭一次聽人把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說得如此有理有據,半點錯都挑不出來。
姜九笙啞然失笑。
她不認同,但也不否決,只是覺得恰到好處,時瑾便是如此,有他的原則與底線,若不觸及到,他有他的安之若素,畢竟,俗世紛擾,誰又能全然地無私無畏。
她故意打趣:“時醫生不覺得文明構建人人有責嗎?”
時瑾想了想,便鄭重其事地回答:“那我以后注意一下公民義務。”
她笑得前仰后合,只覺得時瑾這一本正經乖乖聽話的樣子十分讓人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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