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云城外五十里北晉大營中,等到前來傳旨的使者念完了有些過分冗長的圣旨拓跋才終于站起身來。雖然已經過去了好些天,但是拓跋的臉色依然很難看。這一次他確實是傷得不輕,清醒過來之后甚至過了好些天才能下床走路。如今等到了拓跋梁的旨意倒也不意外,事實上早在一天前他就已經收到了拓跋羅派人傳來的密信,信上已經寫明了拓跋梁將會如何處置他。
沈王兵敗,損兵折將。解除兵權等到派來接替他的將領到達交接之后就回上京請罪,并且,將親王的爵位降至郡王,封號未定。
對此,拓跋并不感到惱怒。他兵敗是真,延誤了支援也是真,所以受到這樣的責罰他并不感到委屈,而是理所應當的。他心中也明白,這樣的結果只怕都是大哥費勁了心思周旋而來的。這次西秦邊境加上滄云城的大敗,可以說是北晉這些年最慘重的損失了,這樣的責罰并不算重。
“王爺,陛下已經命呼闌部素和狼主與十七王爺整頓兵馬不如就將會趕到。陛下命王爺先行撤兵至涼潤兩州邊界等待與交接。”傳旨的侍者對拓跋還算客氣,只是說不出來的話無論如何委婉也是沒用的。拓跋聞言微微蹙眉,問道:“陛下令素和明光領兵?”侍者笑道:“主帥自然是十七王爺,素和狼主自請為副將。”拓跋沒有說話,對于素和明光這個人他一向有些看不透。總覺得這對兄妹絕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但是現在拓跋梁顯然很看重素和明光,否則也不會同意讓他與拓跋贊領兵。至于拓跋贊…也確實需要素和明光這樣的輔佐才能放心讓他領兵,否則跟晏鳳霄對上只怕就是送菜的命。
使者仿佛明白拓跋的擔心,笑道:“王爺請放心,素和狼主孤身入軍中輔佐十七王爺,并不會將呼闌部的騎兵也一起帶過來的。”
拓跋點點頭道:“本王知道了,有勞。”雖然心中還是覺得不對勁,但一時半刻拓跋也想不明白哪里不對。也就只得暫且作罷了。使者對拓跋拱手道:“如此,在下便先行回京恭候王爺了,告辭。”
“慢走不送。”拓跋點頭道。
送走了傳旨的使者,站在拓跋身邊的副將方才開口,有些擔心地道:“王爺,你…”
拓跋皺了皺眉,搖頭道:“無妨,此次兵敗都是本王一人之過。往后你們在軍中,也要盡心輔佐阿贊。”副將皺眉,有些不高興地道:“十七…王爺他…”副將不僅是北晉的將領,同樣也是拓跋麾下的舊部。跟隨拓跋多年,自然也知道拓跋贊背叛拓跋羅的事情。對于這位尚且十分年輕的十七王爺也有些不以為然。并不是每一個跟隨拓跋大將軍受教的人都能成為神佑公主的。即便是當初同在拓跋大將軍門下,拓跋大將軍可不怎么看重拓跋贊的。
拓跋沉聲道:“如今不是計較這些事情的時候,最重要的還是北晉的大局。另外…小心素和明光。”
副將心中一跳,很快就會意,“是,末將明白了,請王爺放心。”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個素和明光靠著妹妹做了皇后這么快便能夠躋身北晉軍中甚至直接就成為了一軍副帥。塞外狼主的能力自不必說,但是…他是真心向著北晉的么?
楚凌在滄云城足足養了將近半個月的傷,直到傳來素和明光和拓跋贊已經率領七萬北晉騎兵和二十萬南軍南下,方才離開滄云城啟程回潤州了。君無歡雖然不愿楚凌遠離自己,如今的局勢卻也無可奈何。只得憋了一腔的怒火等著與即將到來的貊族大軍宣泄。楚凌來滄云城的時候只帶著云行月和稍后跟來的蕭艨,走的時候卻帶走了不少人。
除了云行月和蕭艨,跟她一起出發的還有明萱和一群滄云城的姑娘。那些跟著明萱一起的姑娘,最后自己下定了決心也說服了家人的一共只有十八人。其中就有那日守城的時候身受重傷的那個叫秋容的姑娘。
“我走了。”楚凌一手牽著馬兒,回頭對跟在身邊的君無歡笑道。
君無歡低頭看著她,輕聲道:“一切小心,遇到什么事情都萬不可逞強。”
楚凌無奈地嘆氣道:“我知道,你都說了好多遍了。”君無歡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低聲道,“若是可有,我恨不得跟你一起去。”楚凌低低地笑了幾聲,道:“我知道你擔心我,放心吧,我也不是每次都那么倒霉遇到拓跋那種高手和兵力懸殊的情況的。”
君無歡道:“希望如此。”
旁邊云行月輕咳了一聲道:“我說兩位,都日上中天了,咱們是不是該啟程了?”這旁邊還有一大群姑娘看著呢,這兩個人能不能有點自覺啊?
楚凌后退了一步退出了君無歡的懷抱,笑道:“我走了。”
君無歡不答,只是輕輕點了下頭。
楚凌當下也不再多說什么,翻身上了馬背。其實要說的話早在昨晚就已經說完了,如今再說也只是重復罷了。只是…才剛見面沒多久又要離別,到底是不舍的。楚凌深吸了一口氣,不再去看君無歡,一提韁繩馬兒嘶鳴一聲朝著前方奔去。蕭艨朝著君無歡拱手告辭,君無歡微微點頭道:“有勞蕭將軍看護阿凌。”
“城主放心。”蕭艨應聲也跟著楚凌離開了。明萱坐在馬背上對著一起來送行的明諾和家人揮了揮手,笑容十分陽光燦爛。與她一起的姑娘也是一般,一群人騎著馬浩浩蕩蕩地追著前方的楚凌而去了。留在最后的云行月看了看君無歡道:“放心。”
君無歡微微點頭,沉聲道:“回去之后,讓嫣兒跟在阿凌身邊。最多一個月,會有人過來保護阿凌的。”
云行月臉上的笑容一滯道:“你…該不會找了老頭子吧?他不靠譜啊。”老頭子的武功是絕對靠譜的,就算是對上拓跋興業也完全不慫。問題是他的性格不靠譜啊,指望他保護神佑公主,還不如指望凌姑娘的武功突然突飛猛進無人能敵呢。君無歡冷笑一聲道:“他敢出紕漏,我就殺了南宮御月。”
“…”老頭子有那么關心南宮御月嗎?呃…好像有,之前還為了南宮御月的小命專程千里迢迢地又是上京又是平京的跑呢。
揮揮手,云行月也告辭了,“算了,你高興就好。”
楚凌一行人一路快馬加鞭很快就到了滄云城與北晉的邊界之處。
蕭艨看了看前方,道:“公主,過了這里就是貊族人的地方了,我們要小心。”
楚凌點點頭道:“先回臨江城,從這里到臨江城快馬加鞭兩天一夜足以…你們能撐得住么?”他們幾個經常在外面行走的自然沒事,但是明萱這些姑娘卻鮮少這樣趕路。明萱笑道:“夫人盡管放心,咱們沒事的!”秋容也笑道:“就是,這點路都趕不下來,以后我們還怎么跟著夫人上戰場?”前些日子秋容受了重傷,如今雖然恢復了大半到底還沒有痊愈,臉色看著有些蒼白。
楚凌看了看她道:“若是撐不住要說,不要硬撐。”
眾人連連點頭稱是,楚凌道:“既然如此,我們便出發吧,爭取天黑之前趕到…”話還沒說完,楚凌的聲音卻停了下來,目光凌厲地看向前方不遠處。
“公主。”蕭艨策馬來到楚凌身邊,目光警惕地看著前方不遠處突然出現的人。來人穿著一身銀灰色的貊族裝束,并沒有穿戰甲,看上去竟像是比平常多了幾分隨行和溫和。來著自然不會是別人,正是此時應該在北晉大營中養傷的拓跋。
云行月微微揚眉道:“膽子不小啊,竟然還敢出現在這里?”拓跋的傷到底有多嚴重,只怕就算是親手造成那些傷勢的君無歡都沒有云行月這個大夫知道的清楚。現在這個時候,拓跋不乖乖躺在軍營里,在大軍的團團保護中養傷,竟然還跑到這里來,難不成是真的兵敗之后心灰意冷不想活了?
一個護衛模樣的男子朝著這邊跑了過來,在楚凌跟前不遠處站定道:“我們王爺想邀公主一唔。”
楚凌沉默不語,云行月道:“我們公主跟你們王爺好像沒什么可聊的吧?”
護衛不為所動,道:“王爺說,請公主還有云公子放心。他沒有帶多少人來,只是想要跟公主說幾句話而已。”
好像是真不想活了的感覺,所以故意沒帶幾個人來送死么?云行月對楚凌擠眉弄眼,詢問她要不要冒點險干掉拓跋。楚凌無奈地嘆了口氣道:“你們在這等著,我去見見拓跋。”
“公主!”
“夫人!”
蕭艨和明萱齊聲道,顯然是不贊同楚凌這個決定。
楚凌笑道:“不用擔心,拓跋現在不是我的的對手。而且…他也不是那種人。”拓跋在戰場上或許會使計謀,但是卻不會做這種類似行刺的事情。
蕭艨道:“我陪夫人過去…我會站遠一些的。”
楚凌點了點頭,“也好。”
拓跋站在不遠處路邊的一個山坡上,如今已經入冬一眼望過去四野荒蕪,一片蕭瑟之象。看到蕭艨跟著楚凌過來也沒有說什么,只是揮揮手示意身邊的護衛退下。身邊的幾個護衛沉默的拱手,各自向四周退出了七八丈的距離。蕭艨也在距離拓跋七八丈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楚凌漫步走過去,仔細看了看拓跋道:“沈王傷得很重,應該好好在軍中休息才是。”
拓跋淡淡道:“我現在已經不是沈王了。”
楚凌挑了挑眉,她當然也知道拓跋梁降了拓跋爵位的旨意,方才一時口快忘記了這會兒倒是顯得有些像故意戳別人痛處。楚凌決定忽略這個問題,道:“王爺特意在這里等我,可是有什么事?”
拓跋看著她道:“我很快就要會上京了。”
楚凌點點頭,依然不太明白他想要說什么。拓跋沉聲道:“此次大敗,以陛下的心思…陛下有生之年我只怕也沒什么機會領兵上陣了。或許…這次便是我與公主最后一次見面也說不定,自然是要來告個別的。”楚凌了然,以拓跋梁的心性這一次縱然弄不死拓跋也絕不會再給他上戰場領兵的機會。而且,現在拓跋梁仿佛將拓跋兵敗的事情輕輕放下了,但回到上京之后到底是個什么樣的腥風血雨還不好說。
楚凌眨了眨眼睛,沒什么誠意的安慰道:“那也不好說,說不定拓跋有生之年沒那么長呢。”此時,隨口一說的神佑公主忘記了有一個詞叫做一語成讖。等到將來的某一日再一次在戰場上遇到拓跋的時候,神佑公主簡直都要悔青了腸子。
拓跋顯然也明白楚凌的性子,對于她詛咒自家皇帝陛下的言語也不為所動。
拓跋微微蹙眉,輕咳了一聲道:“聽說陛下已經拍了人去天啟,以本王之見,永嘉帝即便是再疼愛公主只怕也扛不住朝野上下的壓力。你…還是早做打算吧。”
楚凌笑道:“多謝王爺提醒,不過…”有些好奇地看著拓跋,楚凌道:“我一直覺得,王爺對我…很客氣。當年在沈王府的記憶我已經有些記不太清楚,不過王爺…真的很喜歡拂衣姐姐么?”拓跋神色微變,唇邊悄然溢出了一抹血跡。他也不介意,抬手就隨意地抹了去。
沉默了良久,拓跋方才道:“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處?”
楚凌嘆了口氣道:“是啊,現在說這些也沒有什么用處了。所以…為什么當初、你不能好好保護她呢?”如果拓跋那么愛楚拂衣,堂堂北晉四皇子,沈王,為什么還保護不了一個弱女子呢?拓跋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開口道:“我來找你,是為了一件事情。”
楚凌看著他等著他下面的話。
拓跋道:“我知道…她有一塊玉佩,后來是交給你了的。”
楚凌沉吟了片刻,很快就明白了拓跋說的是哪塊玉佩。點了點頭道:“是,在我這里。”原本她回到天啟之后是交給了父皇的,只是父皇睹物傷情又將玉佩給了她。說是天啟皇室只有她這一個女兒了,那玉佩本來就是給女兒的東西不給她還能給誰?
拓跋道:“可以,給我么?”
“…”楚凌沉默地看著拓跋,拓跋也沒有著急沉默地站在風中任由她打量。
好一會兒,楚凌方才道:“抱歉,不能。”
這個結果,拓跋也并不覺得意外。只是神色有些黯然地嘆了口氣道:“是本王唐突了。”
楚凌見他也沒什么別的事情要說,便道:“既然王爺沒有別的事情,我就告辭了。”拓跋隨意地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也沒有離開的意思。楚凌也不再看他,轉身往蕭艨的方向走去。剛走了兩步方才聽到身后傳來拓跋的聲音,“本王這一生最幸運的事情便是當年在上京皇宮中見到她。但是…本王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也是當年跟著皇兄去了天啟的皇宮,如果沒有遇到本王…她或許也不會…”
貊族入關之前,拓跋見過拂衣姐姐?楚凌心中有些疑惑,這件事她自然是不知道的。別說是他不知道,或許也沒有幾個人知道。
想了想,楚凌回頭道:“我不知道拂衣姐姐是怎么想的,不過…我猜她對王爺也不是全然的仇恨。算來,王爺也算是庇佑了我們姐妹幾年。”這其實是一個很難解的事情,楚拂衣不會愛拓跋,因為拓跋是她的仇人,亡國毀家的仇人。但是拓跋那幾年也給了楚拂衣一方寧靜。浣衣苑的貴女無數,但都是什么下場楚凌心中也是清楚的。只可惜…最后楚拂衣依然還是沒能逃脫那樣的下場。
拓跋錯了嗎?沒有,他是貊族皇子,為貊族征戰是他的使命和責任。
楚拂衣錯了嗎?更沒有,她什么都沒有做,是最無辜的人,卻承受了這世間最深重的苦難。
國仇家恨無分對錯,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