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凌送走了上官成義,有些滿意地點了點頭。上官成義這老頭兒能做到丞相的位置果然不全是靠著岳家的關系,人品暫且不論,能力還是足夠的。最重要的是,除了有點看不起女人,沒有那么自視清高。至于這點缺點,沒關系她神佑公主會好好教他怎么做人的。相信很快,上官大人的人生觀就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的。
“阿凌滿意了?”君無歡從后面走出來,看著她笑道。
楚凌微微點頭道:“勉強滿意吧,我倒是沒有想到這老頭這么快就想通了。”君無歡笑道:“能做到這個位置的人,都沒有一個如世人想象中那般迂腐。只是有時候他們不得不表明一個態度罷了。”楚凌挑眉道:“就像是黎老頭兒和朱老頭?”
君無歡點頭道:“黎御史與其說是厭惡你不守閨訓,不如說他是要維護文人士大夫傳承了千百年的那一套論調。他是聰明人,怎么會不知道如何做才能討的陛下歡欣?公主名聲如何說到底又關他什么事兒?只是他坐在那個位置,若是置若罔聞,必然會為下面的文人群起而攻之。他御史的位置自然也就坐不穩了。而陛下,卻未必會保他。相反的,即便是他得罪了陛下,但他越是如此,那些讀書人和朝臣只會越覺得他剛正不阿錚錚傲骨。即便是陛下要對他如何也要考慮一下朝臣和士人的想法。至于朱大人,他出身世家,就算天啟滅了他們都不會倒。所以生在亂世,他們求得是一個穩字。你我縱然說得再如何天花亂墜,在他們看來你也只是一個突然冒出頭來唯恐天下不亂的人而已。而且,朱大人縱然位高權重,卻也左右不了那些盤根錯節的世家勢力,所以有時候即便是他自己贊同你的某些想法,也未必會跟你站在同一面。”
楚凌若有所思,“上官成義就不同了,上官家根基不穩,上官成義已經位極人臣再難有寸進,兩個兒子也未見得有多么出色。若是只這么做個太平宰相,一旦他不在了,上官家漸漸沒落便成了定局。既然如此,還不如抓住機會竭力一搏,若是能落個名垂青史的機會,也能給上官家留下一些家底和資本?說不定若干年后又是一個傳世大家?”
君無歡把玩著楚凌的發絲笑道:“阿凌通透。”
“上官成義就不怕我把他上官家玩完了?”楚凌笑道。
君無歡道:“上官成義年紀不小,若是不能讓陛下滿意,再過幾年就該致仕了。這些年他也沒有做過什么讓陛下十分滿意的事情,如今他若是旗幟鮮明地站在我們這邊,陛下就算看在你的份上,也會多留他幾年的。他這些年雖然沒有什么了不得政績,對陛下的心思卻猜的十拿九穩了。”永嘉帝對神佑公主的看重很疼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但是敢跟上官成義一樣這么快下注的人卻沒有幾個。
所以,不得不說上官成義這人能有今天的地位也是有些本事的。
楚凌點點頭,“好吧,我雖然不喜歡跟老學究打交道,但是這朝堂紛繁也不是年輕人能撐得起來的。”更何況,她現在手里連能用的年輕人都還沒有幾個呢。
“別擔心。”君無歡輕聲安慰道。
“公主,夏公子來了。”門外,金雪進來稟告道。
“夏月庭?”楚凌挑眉,“他不是上學么?怎么這個時候過來?”
金雪笑道:“北晉使者來訪,許多書院還有國子監都放了幾天假呢。夏公子還帶了人來,說是黎家的長孫公子。”
“黎…黎澹?”楚凌有些意外,扭頭看了一眼君無歡。君無歡對她笑了笑道:“是黎家那個天才。”被阿凌打折了腿的天才,“他能找上門來,倒是有些意思。阿凌不妨見見。”楚凌也覺得有些意思,點點頭道:“請他們進來吧。”
上官成義跟著公主府長史往外面走去,正好跟從外面進來的兩個少年迎面相遇。在公主府看到夏月庭不意外,事實上上官成義對夏月庭并不熟悉。但是看到黎澹卻有些奇怪了,上官成義不由停下腳步打量著走過來的兩個少年。
黎澹是京城有名的少年天才,也是黎大人最得意的孫兒,上官成義自然是經常見到的。原本他對這少年的才華也很是贊賞,只是覺得性格略有些高傲,將來未免過剛易折。只是他原本以為這少年一路坦途,以后就算要碰壁也是要進了官場才能碰到,沒想到他竟然一頭撞到了神佑公主跟前。
黎澹被黎御史放棄的消息他聽過,稍微惋惜了一下一個天才即將隕落便拋到了腦后。尚未長成的天才并不值得他這樣的人過多關注。如今再看到這少年,上官成義卻覺得他仿佛換了一個人一般。原本的高傲自恃盛氣凌人已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沉穩,淡然和淡淡的郁色。短短的時間,這少年竟像是經歷了磨皮挫骨一般的改變,上官成義險些都要認不出來了。
“見過大人。”兩個少年都是認識上官成義的,立刻停下來恭敬的見禮。
上官成義目光從夏月庭身上掃過落在了黎澹身上,道:“夏公子,黎公子?”
面對上官成義的視線,黎澹不閃不避,又對著上官成義一揖,“大人。”
上官成義點點頭并沒有再多說什么而是轉身走了。黎家這個長孫,經此一事,說不定要因禍得福呢。
夏月庭和黎澹二人被引進書房就看到楚凌和君無歡正并肩坐在書案后面。君無歡正提著筆不知道在寫些什么,連他們進來也沒有抬頭看了一下。倒是神佑公主正單手托腮,有些百無聊賴地看著他們。
“公主。”
“見過公主。”
兩人上前見禮,楚凌擺擺手示意兩人起身,對夏月庭笑道:“不是說了要叫表姐么?今天書院沒有上課?”夏月庭有些靦腆地笑了笑道:“先生說放假七日,在家溫習即可。”楚凌點點頭道:“一味的死讀書也沒什么意思,既然難得休息就好好玩玩吧。坐下說話。”
兩人謝過公主走到一邊落座,楚凌這才將目光落到了黎澹身上。
黎澹再次站起身來,沉聲道:“學生先前不知禮數以下犯上,請公主責罰。”
楚凌微微挑眉,打量著黎澹道:“本宮以為此事已經過了,父皇既然已經罰過了,本宮自然沒有再罰的道理。黎公子這是何意?”
黎澹垂眸,道:“學生僥幸取得功名,如今賦閑在家無所事事。想求公主寬宏大量,在公主府討一份差事。”
楚凌撐著下巴的手歪了一下,就連在一邊書寫著什么的君無歡的筆也頓了一下,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楚凌饒有興致地看著黎澹問道:“黎公子,你可知道你在說什么?”
黎澹點頭,“自然。”
楚凌道:“你是平京出了名的少年英才,即便是父皇罰你下一屆不可參加科舉,四年后你也才二十一歲而已。以你的才華學識,不說前三,二甲總是十拿九穩的。這樣…你來公主府討差事,你覺得合適么?”
不是沒有待考的讀書人往各個衙門或者府邸給人做幕僚的,但那是一些貧寒學子不得已而為之的。畢竟,科舉要考,人也要吃飯的。在考上進士之前,京城這樣的地方生活不易朝廷補貼的那點錢還真沒什么大用,找一個差事不僅有些進項而是為自己將來鋪就人脈。
但是這些跟黎澹這樣的人沒有關系,黎澹不需要擔心日常用度,也不用擔心官場上的人脈。只要他能考中,這些自然有人為他操持。
相反的,一旦黎澹選擇進了公主府當幕僚,就算將來他考上了進士身上也打上了公主府的標簽。對他未來的官場之路未必是什么好事。
黎澹點頭,平靜地道:“自然明白。”
楚凌看著他消瘦沉默的面容,輕嘆了口氣道:“黎公子是在跟黎御史賭氣?”
黎澹驕傲慣了,這段時間在家中的日子只怕是不好過。上次的事情,對于黎澹來說最大的挫折只怕不是被永嘉帝禁考,畢竟他確實很年輕,別說是三年就算是六年他也還等得起。有朝一日金榜題名,依然是難得一見的青年才俊。對黎澹來說,最大的打擊只怕是一直看重自己的祖父輕而易舉地就選擇了放棄他。
黎澹抬起頭來,聲音緩慢卻平和,并沒有什么悲憤之意。
“這些日子我想了許多,祖父的選擇…我能夠明白。但是…”
能夠明白,能夠理解,卻難以接受。
“我若只是黎家嫡長孫,即便是這一次不被放棄,總有一日還有別的什么事情也會被放棄的。”黎澹道,“將來的路,我想自己走。”
一直沒有說話的君無歡突然將手中的筆擱在一邊,淡淡道:“黎家養育了你。”
黎澹一愣,有些不解地看著君無歡。君無歡道:“不管黎大人的決定有多么涼薄,他的出發點也是為了黎家好。黎家生你養你,只因為如今你覺得委屈了,就棄之不顧么?你可曾想過,當日之事若陛下執意要問罪,公主非要遷怒,黎家會如何?本就是你做錯了事,他們卻要跟你一起承擔后果。你的祖父只是選擇了讓你自己承擔自己的錯誤,你便心懷怨懟了么?”
黎澹年輕的臉頓時通紅,有些急促地道:“我沒有!”
“沒有什么?”君無歡淡淡道:“沒有怨恨黎大人?”
黎澹咬牙,道:“我說過了,我明白祖父為何會如此決定。未來的路…我不愿再依靠黎家,但是,黎家依然是我的家。”
君無歡微微勾唇,“那你可知道,你的選擇可能是與黎家的立場背道而馳的?若有一日,公主府站在了黎家的對面,你該如何自處?”
“我…”黎澹漲紅了臉,一時無語。
楚凌拉了拉君無歡衣袖,道:“別欺負小孩子。”
君無歡淡淡一笑道:“十八歲,可不小了。”
有了楚凌這一打岔,黎澹總算是緩過來了一些。深吸了一口氣,望著楚凌正色道:“公主,學生今日前來,并非全是因為在家中的處境。學生…學生這些日子打探過不少消息,也看了許多、許多從前未見過未想過地事情。今日前來自然是考慮清楚了的,絕不是意氣用事,還請公主成全。”
楚凌把玩著腰間的玉佩,思索了片刻低頭在君無歡耳邊低語了幾句。
君無歡微微挑眉看著楚凌,楚凌對他嫣然一笑點了點頭。
君無歡垂眸思索了片刻,才扯過一張白紙提起筆在上面寫了幾行字。他將紙箋折了起來,隨手輕輕一彈那紙箋就射向了黎澹,黎澹有些慌亂地伸手接住,茫然地看向兩人。君無歡道:“拿回去看看,將你的想法寫成策論送過來。也讓我和阿凌看看,平京第一少年才子是否名副其實。”
黎澹暗暗松了口氣,捏緊了手中的紙箋道:“是,多謝公主。”
楚凌點點頭,含笑道:“去吧。”
“學生告辭。”
“表…表姐,我…”夏月庭有些不好意思,他以為黎澹只是想要來向表姐賠罪,沒想到他竟然還能如此有想法。楚凌對他笑笑道:“無妨,不必放在心上。你替我送黎公子出去吧。”
“是,表姐!”夏月庭應道。
目送兩個少年出去,君無歡方才看向楚凌道:“阿凌看好這個黎澹?”
楚凌道:“名動京城的少年才子,總應該有些本事的。”
“更何況,他還能有勇氣這出這一步,確實是不易。”君無歡點點頭表示贊同。黎澹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少年,雖然君無歡十八歲的時候已經能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了,但那時因為他從小經歷就不同于常人。若是跟黎澹一樣的生長環境,君無歡也未必比現在的黎澹強多少。
這世上天才不少,才子更多,但是絕大多數卻都泯然眾人了。如果黎澹不能踏出這一步,有很大的可能在被黎家放棄之后也會漸漸的歸于平庸。
黎澹能夠在這個時候選擇投靠跟他有恩怨的公主府,若不是一時年少氣盛跟自己的祖父對著干,那就是他確實擁有高人一等的敏銳直覺和氣魄。這段時間的磨煉和沉寂真正讓這個高傲的少年成長了。
“那就看看吧。”君無歡道,“若是他能夠給出一個滿意的答案,留下也無妨。”
楚凌笑道:“你肯出題,想來已經是覺得他可用了。”長離公子雙目如炬,若是看不順眼的人直接就掃地出門了。
“阿凌不是說了么,不要欺負小孩子。”君無歡笑道。
“上官成義下了早朝就直接去了公主府?”
北晉驛館,裝飾清幽地后院里,秦殊坐在一張矮桌邊。桌面上放著一具古樸的素琴,旁邊香爐里青煙裊裊不勝幽雅。前方不遠處臨水開著一扇大門,從門里往外望去,越過水面對面曲折的回廊里南宮御月正坐姿慵懶地靠著美人靠閉目養神。
淡淡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一襲白衣的國師仿佛沒有絲毫生氣的玉雕一般。
見過南宮御月的貊族人一直都覺得很奇怪,這世上怎么會存在這樣的人?安靜的時候冷若冰雪毫無生氣,當真會讓人想起貊族傳說中雪山頂峰毫無感情的神仙。但若暴戾起來,卻又仿佛那些怪異故事里從黑山深處的深淵里爬出來的惡鬼妖怪。
提出地問題沒有得到回答,秦殊微微蹙眉,抬頭望去自然也看到了這一幕。
“錚錚。”秦殊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輕輕一抹,清越的弦聲立刻將人驚醒,“啊?抱歉秦公子。”
秦殊搖搖頭,道:“無妨。”好脾氣地將方才地問題又說了一遍。
珂特吉這一次攝定心神,目不旁顧,道:“不錯,我們的人回報說,上官成義一下朝連家都沒有回,就直接去了公主府。”
秦殊皺眉道:“先前是誰說上官成義和神佑公主不對付的?”
珂特吉有些羞愧,“我們先前得到的消息,上官成義的夫人正在與他鬧和離,他的次子離家出走,這些事情似乎都與神佑公主有關。”他們自然而然的認定了,上官成義肯定是神佑公主的大敵。而且上官成義身為丞相,位高權重也是他們必須要拉攏的人,至少不能得罪。
秦殊抬手揉了揉眉心道:“是敵是友,尚未可知。安信郡王那邊,有何消息?”
珂特吉道:“安信郡王府來傳信說,今晚安信郡王設宴招待國師和秦公子。”
秦殊淡淡一笑道:“他倒是著急,我看陛下這盤棋只怕下不了。”
珂特吉一愣,道:“公子是說安信郡王?安信郡王封地已失,除了爵位再無任何勢力,而且在天啟朝臣中名聲極好,子嗣繁茂。天啟皇帝能選的很是有限吧?”秦殊道:“既然如此,永嘉帝為何還不立嗣?”
“許是擔心…”珂特吉皺眉道。
秦殊淡淡道:“他若是能忍,再過個十年八載或者永嘉帝快不行了,這皇位說不定真的能落在他們家身上。如今…只怕是難了。”
“那秦公子覺得,會是何人?”珂特吉問道。
秦殊搖了搖頭道:“不知,如今多了神佑公主這個變數,天啟會如何誰也不知道。”見珂特吉有幾分不以為然之色,秦殊似笑非笑地道:“當初陛下和先皇相爭,神佑公主在其中到底做了些什么珂大人想必聽說過。更不用說,她還有君無歡。”
珂大人臉色微沉,君無歡這個人無論怎么說都是貊族的大敵。當初在上京那一場,無論是先帝還是陛下一系都損失慘重,“既然如此,神佑公主若是成了貊族的人,一切自然迎刃而解了。”
秦殊眼眸微沉,“你覺得…永嘉帝舍得么?永嘉帝就這么一個血脈,莫說是讓神佑公主如北晉為妃,哪怕就是為后,只怕永嘉帝也舍不得。”
珂大人輕哼一聲道:“永嘉帝舍不得,那些朝臣可未必舍不得。永嘉帝軟弱無能,身為帝王竟然為臣子所挾,到時候,他未必護得住神佑公主。”
秦殊垂眸思索著,片刻后方才道:“大人若是有意,不妨試試。”
珂特吉覺得這話有些奇怪,卻來不及細想,只是問道:“公子認為安信郡王難以上位,那咱們又該如何謀劃?”
秦殊想了想道:“若有可能,不妨接觸一下博寧郡王。”
博寧郡王?珂特吉皺眉,覺得秦殊的這個猜測毫無道理可言,”博寧郡王府一個不小心自己都要絕嗣…”
秦殊抬頭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若是永嘉帝,就會選博寧王府。”
秦殊也不管他在想什么,繼續道:“另外,送一封帖子給上官成義,明日我們上門拜訪。”
“公子想要游說上官成義?”
秦殊淡然道:“你們先前的情報毫無用處,總要先探探底。”
珂特吉臉色一僵,情報失誤自然是他們的錯,即便是被秦殊嘲諷了他也無話可說。點了點頭,珂特吉抬頭看了一眼對面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的南宮御月,忍不住問道:“秦公子,國師那里…”
秦殊想了想道:“國師那里…牽制君無歡,只怕還要靠他。”
珂特吉點了點頭,別的不說只說武功的話,想要對付君無歡還真的只能指望國師了。
“聽說那君無歡是個病秧子,怎么就那么厲害。”珂特吉皺眉道。
秦殊輕嘆了口氣,手指輕撫著琴弦,琴聲泠泠,“這世間…最可怕的便是所有人都認為會死,卻偏偏死不了的人。”
“…”珂特吉心中一動,不知怎么心中突然冒出一句話來。
你不也是這種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