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刺耳的掌聲乍響。
天弋拍手稱“絕”,戲謔言之,“好一對鶼鰈情深的亡命鴛鴦!”
容忌并未理會愈發癲狂的天弋,他將我小心翼翼地藏在寬大的披風中,動作極其輕柔,“傷口疼不疼?”
“一點點。”我原先已然忽略了身上盡數痊愈的傷疤,可容忌這么一問,瞬間覺得渾身都疼。
“走。回去我給你上藥。”容忌眉頭緊皺,將我完完全全埋在披風之中。
鏗鏗——
天弋手中九環錫杖無風自鳴,淬著點點金光的杖身憑著天弋勃發的怒意懸空起旋,尖銳無比的杖尖直指容忌眉心。
容忌亦不遑多讓,單手執劍,劍鋒直指天弋喉頭。
“二位施主功力深不可測,貧僧自不敢在二位面前班門弄斧。不過,有句話貧僧不得不說。”天弋陡然翻轉著手腕,以自身強大內力壓下躁動不安的九環錫杖。
我已然猜到天弋要說些什么,藏于容忌披風下的雙手緊張地拽著容忌前襟,面上卻不淺不淡地回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聽也罷。”
“呵!想不到,女施主也有如此任性的一面。你且聽好了,摯愛親朋的安危,北璃百姓的生死存亡,全在你的一念之間。該如何選擇,自己看著辦。”
天弋聲音不大,但他這番話卻猶如平地驚雷,攪得我心神不寧,不知所措。
倘若天弋如冷夜、封於之輩那般,為了勃勃野心而暴戾恣睢妄作胡為,我尚且可以說服自己明哲保身。畢竟冷夜之輩本就是寡情無義之徒,他們肆意制造殺戮,為的是心中霸業,從來不是因為我。
令人頭疼的是,天弋和冷夜、封於之輩,有著本質上的區別。一開始,天弋就是沖我而來。他為了讓我完完全全臣服于他腳下,不惜打著“天道”的幌子處處作惡,并順勢傾覆了這平和盛世。
故而,葬身于天弋手下的無辜亡靈,很大一部分,是因我而死。
眼下,我若是為了一己之私,置萬民而不顧,縱我和容忌得以抽身而退,也無法過一天舒坦日子。
正當我左右為難之際,孱弱瘦小的干戈赤著腳疾步而來。他挺直了脊梁,定定地行至天弋身側,端正的五官顯出一絲與他單薄的年紀相違和的穩重。
天弋不明所以,側目看著向面色肅穆的干戈,語氣不善道,“你來做什么?滾回去。”
“神君,放下屠刀,回頭是岸。”干戈一改之前怯懦軟弱的模樣,正義凜然地說道。
“混賬!”
天弋雷霆震怒,猛然抬起滿是鑿坑的左臂,狠戾地掌摑著干戈黑黃枯瘦的臉。
見狀,我倏爾起身,一手擒住天弋的胳膊,怒斥著他,“玉帛已經十分不幸,他為你擋了那么多傷,你就不能待他溫柔些?”
“玉帛?”
天弋冷笑道,再出一腳將謹小慎微的干戈踹得伏地不起,“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背著我同女施主私相授受。”
干戈連連搖頭,聲音細若蚊蠅,“女菩薩是天邊皎月,縱我有千百個膽子,也不敢對女菩薩有一星半點的非分之想。”
“不敢最好。”天弋剜了一眼遍體鱗傷的干戈,眸中狠戾之色令人膽寒。
干戈年紀尚輕,天弋一個眼神就將他唬得面色發白。他佝僂著瘦骨嶙峋的身子,雙手撐地,費勁地從地上爬起。
與此同時,天弋九環錫杖已然抵在容忌心口,他面帶輕蔑,勾唇獰笑,“給你兩個選擇。其一,迎娶百花仙子。其二,死。”
容忌薄唇緊抿,琥珀色的眼眸中是駭人的殺氣。
天弋未等容忌答話,轉而看向容忌懷中的我,輕聲道,“給你兩個選擇。其一,休棄甜甜施主改嫁貧僧。其二,容且施主死。”
“你以為有‘天意’傍身,就可以為所欲為了么?”我微揚著下巴,死盯著偏執成狂的天弋。
“事實不正是如此?”
天弋反問道,闊步向我走來,他伸出手,欲順勢將我攬入懷中。
容忌疾轉過身,將我往身后一帶,輕巧地避過天弋向我襲來的手。
“你以為,只有你手中握有‘天意’?”容忌眉峰輕挑,他緩緩地騰出一只手,使得掌心中的古檀佛珠赫然曝于人前。
天弋眉心一跳,倒豎的濃眉擰做一團,“何意?”
容忌未置可否,忽而朝著梵鐘所在方位沉聲道,“師父,鳴鐘。”
“得嘞!”
師父雄渾硬朗之聲穿透一片肅殺,攜風拽雨而來。
我眨了眨眼,仰望著容忌棱角分明的臉頰,全然沒料到他還留有后手。
梵鐘八響,猶如爆竹驟響之勢,聲聲牽動朗朗乾坤,鳴動山河,氣勢磅礴。
“第八道天意,乃萬民之意。無量神君天弋,為非作歹罔顧法紀,因一己之私,亂‘天道’秩序,迫蒼生性命,所犯罪行罄竹難書。天理昭昭,報應不爽。特于鴻蒙古剎前,剝奪無量神君五感六覺,斷其七情六欲,廢其周身筋骨,以正視聽。”
容忌侃侃而言,底氣十足。
天弋怔怔地盯著容忌,他原以為容忌只是在虛張聲勢,直到他周身皮肉爆裂,他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悟道,鳴梵鐘!”天弋扯著嗓子,嘶聲咆哮道。
他嘴唇不住地顫抖著,張皇無措到了極點。
不多時,梵鐘再度鳴動。
這一回,梵鐘九響,如亙古圣音,神圣不可侵。
我著急地喚著容忌,“你還不趁勢追發第九道天意?萬萬不能讓天弋搶占了先機。”
容忌輕撫著我的后腦勺,低聲寬慰道,“欲發‘天意’,需佛道大成者同撞擊梵鐘者上下一心。梵鐘既是被鴻蒙古剎中的沙彌撞響,我自無法先聲奪人。”
“真是便宜了他!”我忿忿言之,不過心底亦十分慶幸。
最后一道天意,天弋勢必會用來解救自己。這樣一來,世間再無天意可威脅黎民百姓的生死存亡。
出乎意料的是,天弋尚未開口,干戈竟搶先一步,以細若蚊蠅之聲念了串晦澀難懂的梵文。
隨后,干戈雙手合十,雙膝跪地,朝著天弋三拜九叩,“神君,對不住了。”
天弋瞳孔劇烈收縮著,他俯身揪著干戈身上洗得發白的袈裟,厲聲質問道,“混賬!你做了些什么?”
干戈七竅流血,眨眼間就變成了可怖的血人兒。
他伸出干瘦的小手,輕觸著天弋的臉頰,稍顯歉疚地說道,“神君,對不起。我冒用了你的名諱發布了第九道天意,旨為萬民祈福。”
“你難道不知,你我才是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現在好了,我精心設下的死局,被你這個蠢貨攪得稀爛。”天弋橫眉倒豎,暴怒之下,突然將干戈舉過頭頂,暴摔在地。
小小的干戈猶如剛出生的幼犢,弱小無助。他蜷縮在天弋腳邊,伸出黑瘦的手,輕拽著天弋拖地的袈裟,“神君,放下屠刀,莫再自苦。”
天弋猩紅了眼,一腳狠踹著干戈血肉模糊的腦門兒,一邊偏執狂笑,“女施主,你以為沒了九道天意,就能安然無恙了?你且聽好了,貧僧只要留有一口氣,這輩子,下輩子,生生世世,你都別想逃脫貧僧的桎梏。”
事到如今,天弋仍執迷不悟,偏執得可怕。
我搖了搖頭,看著天弋周身皮肉爆綻,難免有些唏噓。
情之一字,最是傷人。不知所起,不知所棲,不知所結,不知所解,不知所蹤,不知所終。
咳咳——
干戈見天弋執念深至此,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道,“神君,我走之后,切莫珍重。從今往后,再無人為你擋傷,你須得為自己所做,擔起全責。”
聞言,我稍顯錯愕地看向干戈,俯身欲為他療傷,“玉帛,振作些。待我替你療完傷,就送你回靈山。”
“女菩薩,別白費氣力了。唯有玉帛命殞,才能絕了神君周身神力死灰復燃的可能。現如今,玉帛元神渙散,沒多少時日可活。還望女菩薩收好那片紅葉,那紅葉,實乃玉帛的心。女菩薩無需為玉帛的死而難過,玉帛很高興,終于逆轉了宿命。化干戈為玉帛,皆大歡喜。”
干戈語落,自戕而亡。
“玉帛…”
我親眼目睹了善良單純的干戈化為飛灰,心中悲痛萬分。
天弋見狀,雙目失焦,他怔怔地癱坐在地,失魂落魄。
“為什么連你也離我而去?”他椎心泣血,徹底瘋魔。
我拾起九環錫杖,以杖尖貫穿他的手掌,隨后將他捆于鴻蒙古寺大雄寶殿中的佛龕前,供萬民“景仰”。
別看鴻蒙古寺中香客熙來攘往,香火連綿不斷。這些香客雖虔誠,但他們的虔誠全是建立在有利可圖的基礎上。
如今,天弋落魄,香客無利可圖。只消稍一造勢,他們必將隨波逐流,跟風而來,自詡伸張正義,將曾被他們捧上天壇的天弋,親手推向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