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透明的顆粒感音色在鋼琴舞臺上絕不少見。
前有普萊耶爾、德萊蕭克,后有保爾、科迪,他們都是演奏這種音色的職業鋼琴演奏家 這種音色在實際演奏中要強調手腕手臂、肩膀和放松的肘部同時協調手指而奏出。
靈動感性,氣質非凡。
理論上而言,實際中也是,這種音色極適合演奏肖邦的夜曲船歌等沙龍體裁作品。
但并不于在大型舞臺上演奏波蘭舞曲敘事曲和奏鳴曲。
更不適合協奏曲。
因為觸發這種音色需要的演奏步驟太過繁瑣精細,從而導致它不可能被演奏出過大的聲音。
沒有一個可以與樂團對抗的音量,再好的音色也出不來,這是共識條例。
不論是負責打分的17名官方評委還是散坐在四周的‘民間評委’,大家都明白這一情況。
可就在此時音樂廳的舞臺上,秦鍵用不合理的音量打破了眾人對著一音色的共識。
鋼琴在第一主題和第二主題的旋律交織前進中充滿了行進感和力量感。
樂團圍繞著鋼琴旋律層層遞進。
古典奏鳴曲的格式逐漸被揭開面紗。
當第一樂章到發展部,秦鍵一記通過推壓鍵根的和弦再次奏出了一個驚心動魄的音樂動機。
一種具有粗曠戲劇性和尖銳情緒的風格猛然涌現于舞臺。
緊接著沒有給臺下聽眾任何喘息的時機,音樂在多種轉調中發展至再現部,鋼琴的聲音徹底占據了舞臺的主導地位。
最終在G大調上,鋼琴與樂團完美融合于一體。
當古典奏鳴曲式以浪漫主義的粗曠自由精神在現在交響中奏出英雄情調的肖邦語錄。
這樣的組合注定會產生化學發應,生出令人難忘的一幕。
這不僅是天才的想法,還是勇者的嘗試。
音樂進行到這里,已經不僅僅是一場比賽的某個片段了,這里有值得現代鋼琴學者們反思的東西。
或許從事古典音樂研究領域的人們早該意識到‘如果把音樂當作是一種常規語言來處理,就不可能知道其背后的全部東西’。
真正應該被值得關注的是標準化手法被期待完成的藝術目的究竟是什么。
‘奏鳴曲’的所有模式經過作曲家幾百年的創作發展,如今早已種類齊全。
或是單一主題的,或是雙主題的,或是有完整的發展部,或沒有,或是有部分的再現部,或是有完整的再現部,等等等等。
關鍵的問題在于當這些所有形式都擺在今天的演奏者面前,演奏者們該何如選擇一種演奏法來將這一切詮釋。
說到底,要討論這種內在重要問題,還是要回到題材本身。
肖邦明確的標注了肖一第一樂章的曲式——‘古典奏鳴曲曲式。’
于是秦鍵用超乎觀眾想象的音色和大膽的設計來演奏了這一樂章。
或許只有莫扎特重生21世紀,在見識了現代交響和晚輩肖邦的音樂之后才會動此心思來將這一切以如此方式組合到一起。
但這看似完全打破傳統的組合實際上確是極為正統的奏鳴曲演奏法。
重裝飾,強調結構,明確指出和聲主題材料之間的關系。
17名評委無一人可以從演奏設計上否定秦鍵。
哪怕甚至在充滿悲壯的樂章結尾處,秦鍵顆粒般的音色顯得缺少了一絲情感在其中。
但音樂依舊充滿了共情,將所有人打動。
當第一樂章真正的落下時,整個音樂廳,臺上臺下又進入了一個短暫的對峙。
這個空當里應該插播一句這樣生動有趣的話,布倫德爾——
‘鋼琴只是樂器,并非神器,只有絕地的控制,才可以奏出絕對的音樂’
隨著馬瑞克再次揮動的指揮棒,如歌的弦樂低聲響起。
秦鍵抬手,他挺立子鍵盤上一整個樂章的雙手不再拱起。
他的雙腕壓到了鍵盤水平面下方,十指不再彎曲成九十度。
鋼琴的音色在空氣中以肉眼可見的清晰程度再次發生變化。
如和風細雨輕拂過舞臺。
肖邦在給友人的信中寫到:‘新協奏曲的第二樂章是E大調,我并不特別要求此部強勁的力度,我希望是以浪漫、平靜、略含憂郁的情緒將此演奏,并非借此讓人產生像是在眼望一個能引起無數快樂回憶那樣的印象不可,比如像是美麗的春天、明月良宵。’
這就是第二樂章,浪漫曲,E大調,夜曲風格。
秦鍵向來注重樂章之間的過渡,琴聲的意態輕重與動靜的轉換。
當顆粒感的音符由清冷雅致的初春雨露多代替,夜曲也自然而然的輕松覆蓋在了古典奏鳴曲之上。
秦鍵指下和聲之美盡顯。
作為音樂第三維度的張力所在,和聲是音樂色彩變幻的根本原因。
但點到為止,秦鍵并沒有繼續在和聲之下繼續捏造多愁善感。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這段演奏可以糾正一些聽眾對于這一樂章先入為主的看法。
‘它不是肖邦筆蘸月光為多情女郎所創作的午夜幽歌。’
尾聲。
他流利的劃過琶音三連音,整個樂章在薄霧消散。
這個樂章在一些聽眾聽起來,秦鍵將結尾處理的有些草率。
但秦鍵不會在乎這些,他明確今天的場合不是與段冉在小鎮琴室內的那個濃情下午。
這首作品在這個時刻,不是演奏給除評委席外的任何一個人聽來聽。
這任何人中包括他自己。
馬瑞克已經再次揮下新的樂章。
緊湊的弦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頭拉開與木管的對話。
第三樂章,回旋曲,快板,E大調。
秦鍵抬首落臂。
清脆的琴聲詼諧的誘導出第一主題。
雙臂一抖,他沉寂了又一樂章的華麗花手再度靈活的在鍵盤上跑出了令人眼花繚亂的一個又一個瞬間。
往往就在那些轉瞬的音樂氣口上,秦鍵極具表現意味的琴聲整個交響展示出沁人心扉的亮麗與豐沛。
臺下大多的視角中,仿佛前三輪那個意氣風發的華國青年又回來一般。
令人驚嘆的演奏技巧已經無需多說,讓人更有感觸的是他那種王者風范的強大氣場。
這一特征已經不僅僅體現于他個人,整個樂團在與他指下旋律的對話已經進入了絲絲入扣的情景。
鋼琴主奏接替指揮在本屆決賽首次出現。
馬瑞克沒有試圖‘奪回’樂團的控制權,這是排練時的秘密協議。
而秦鍵也沒有在接下來的段落里過分強調‘自我’的重要性,他的低音與木管與構筑了冷色調氣息,高音旋律與弦樂組相互呼應。
他以一種超脫演奏者,超脫參賽選手的大格局將交響的文化符號與個性音樂語匯滲透于整體的舞臺氣韻之中。
鋼琴與樂團水乳交融的行進到了尾聲的最后一刻時,鋼琴的音色再度回到了那半透明的顆粒感。
強弱之間對比瞬間再次拉開音樂張力,晶瑩透亮的旋律一瞬變得鮮明而生動。
謎題的謎底仿佛這最后一刻全部揭曉。
鍵盤上十指再立,如幻似閃的開始最后一次跑動。
豐滿與斑斕的強烈演奏效果在舞臺璀璨的燈光下仿佛構成了一個包羅萬象的萬花筒。
耀眼華麗。
最后一刻,每一名聽眾或許都看到了不一樣的肖邦從某一處從音樂奏出。
“噹—”
秦鍵隨意的在橫生枝節的音流中落下最后一個音。
收手。
他眼前忽然一晃。
一瞬。
革命...夜曲...詼諧曲...圓舞曲...波蘭舞曲...敘事曲...瑪祖卡...奏鳴曲....
所有他在這屆比賽上所演奏過的曲目在這一刻仿佛齊奏在最后的輝煌樂團交響中一樣。
恍然間,他似頓悟了什么。
銅管木管弦樂做最后吶喊,馬瑞克大手一揮。
全曲在定音鼓的滾奏中澎湃終止,只留下蕩氣回腸的舞臺余音。
曲終。
全場靜。
秦鍵神色一愣,接著嘴角微微一扯。
一滴汗水從他的下巴滑下。
“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