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
一定不是這種感覺。
關于貝多芬的作品風格他在很早的時候就和廖林君和老波特在茶幾鋼琴館里討論過。
廖林君的話他至今還記得很清晰。
一般傳統觀念認為早年的貝多芬創作多受到了海頓莫扎特的印象,但是對方認為貝多芬早年對兩名前輩的模仿更多的是處于——外在的。
就這一點老波特給出了更準確的描述,“他的技術甚至精神常常更接近胡梅爾以及克萊門蒂的晚期作品。”
這些話秦鍵當時聽的一知半解,但是現在再細細品味不難兩個人給出的觀點均是——早期的貝多芬創作更靠近與自己同代的早期浪漫主義。
若以此為基礎,秦鍵覺的自己應該從貝多芬的早期作品中尋找那些存在著俄派風格的版塊。
“早期。”
暗忖著,秦鍵再次抬起雙手。
周圍的人又聽到了琴響,這次換了一首別的曲子。
“哇哦,是d小調。”
一名食客說著再次放下了手中的勺子。
是d小調奏鳴曲,暴風雨,貝多芬早期的作品。
果然。
秦鍵自然而然的就沒有剛才那般緊湊,結構不夠統一的第一樂章,大量肥大的和弦加上時而出現的悠長旋律,這一切都讓他感受到了音符間的開放感。
又是一種之前不曾有過的體驗,或者是他經過這兩天之后才注意到。
“如果再早一點的呢?”
秦鍵結束了第二樂章后停了下來后,下意識的想從琴臺上找到自己的手帕,卻發現自己并沒有把手帕帶在身上。
正欲在身上抹一把的時候,一位使者遞過來了一張干凈的紙。
他一愣,然后沖著對方笑了笑,接過紙后他擦掉了手心的汗。
接著演奏起了第三樂章。
只是他演奏的是悲愴的第三樂章。
這首作品比暴風雨誕生的還要早4年,是貝大爺1798年寫下的。
開始流暢精致,中間變的躁動了起來,后面完全散漫的像是在開玩笑。
如果將秦鍵在華韻賽第三輪演奏的悲愴第三樂章于此時的對比,沒人會相信是一個人的演奏。
甚至連遞紙的侍者都有些難為情,他覺得這曲子不應該是這樣的。
第三樂章結束。
沒有掌聲。
秦鍵回頭望去,為數不多的眾人都已經散去。
侍者忙碌了起來,伙夫回到了后廚,就連食客也走掉了。
大概是他們已經沒有什么興致再聽下去了。
“還真是有點慘啊。”
不過他還是抬手向著空蕩蕩的大廳行了一個坐禮。
自嘲一笑,再回過頭時,一個穿著花裙子的小女孩站出現在鋼琴后面。
或許她剛才正躲在鋼琴后面,所以秦鍵沒有發現她。
她帶著一副厚重的眼睛,像是老人帶的花鏡,手里正拿著一塊抹布一樣的東西。
秦鍵就這么看著小女孩,小女孩也不膽怯,還對著他呲出了一個大大的燦爛微笑。
小女孩的門牙還沒換完,秦鍵推測她的年齡應該不過六七歲。
再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孩子,他發現小女孩的花裙子雖然干凈整潔但看起來已經有些破舊,款式也很過時。
或許這是因為她的家庭經濟狀態不太好吧,不過她應該有一個勤勞的媽媽。
秦鍵看的出神。
“她應該上一年級或二年級”
“今天是周末,學校休課,她就被她的母親帶到了這里”
“大概是家里沒人照顧她吧”
“因為她的爸爸也要工作”
“她的父親會做什么樣的工作?”
“一個體力工作者?”
不覺間,秦鍵像是在腦海中勾勒出了一個故事。
或許是小女孩那個燦爛微笑打動了他。
他的指尖突然出現了一種感應,下意識的伸手落健按響了鋼琴的第一個音。
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要演奏的是拉三的第二樂章。
大廳中央。
鋼琴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只是沒有了食客,沒有人知道這是什么曲子。
這首曲子像是完全演奏給小女孩的一樣。
秦鍵就這樣看著小女孩,腦海里勾勒著故事線條,雙手靈活的穿梭在鍵盤上.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
但是他聽得到自己的演奏。
第二樂章的間奏曲沒有了樂團空靈哀愁的暗示,少了三分猶豫,少了三分愁容,少了三分飄渺,只剩下了一分流動.
鋼琴孤單的旋律就像是無詞歌一樣。
可那一分流動的背后,沒有樂團的嘈雜,秦鍵也聽到了細如露珠的細膩閃光。
在大跳之間有了一種長河落日的激越,有伏爾加河的綿長。
小段落里也蘊含著一種真的淳樸。
秦鍵一改以往大開大合的演奏手法,觸鍵落指間動作小了很多,尤其是在大臂到手腕,他控制的方式像是在演奏一首古典主義時期的作品。
世人都說拉三艱深悲傷,為何艱深?為何悲傷?
能得到的答案多數不過關于民族與家國,信仰與精神。
秦鍵此刻覺的這就是‘為什么大多數的拉三讓人聽起來乏味甚至疲憊。’
他們大量強有力的和弦推送和充滿激情狀態的演奏是為了表達什么,是在像革命廣場的雕像致敬,還是在模仿東正教教堂所發出的勝利號角?
這并沒有錯。
但在這之下,是否應該看看那郁郁蒼蒼的白樺林,還有那一座座炊煙裊裊的村莊?
甚至后者才是形成了俄國傳統旋律詞匯的來源。
不論社會變革和動蕩的時代背景有多么的急速,唯有這片土地和世世代代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是永遠不變的。
藝術可以高于生活,但總是源于生活。
拉赫說:我深深的愛著這片土地,不管身在何處何方,它總是召喚著我,盡管它沒有想象中美麗,但是他永遠那么寧靜。
“是這種感覺。“
秦鍵的落指更堅定了。
“達莉婭!!”
一聲充滿了粗鄙的聲音打斷了鋼琴。
如果秦鍵沒有聽錯的話,是有人沖著自己的方向大喊了一聲達莉婭。
回過神的瞬間,只見小女孩突然她跑掉了。
秦鍵再度望去,一個膀大腰圓的女工站在餐廳工作間的門口。
見小女孩撲倒了女工的懷里,他感覺松了口氣。
接著小女孩轉過身,又是呲牙一笑,沖著他揮了揮手里的抹布。
秦鍵一笑,起身隔空一個紳士的單手鞠躬。
女工帶著小女孩回到了工作間。
秦鍵看了眼手機,接著扣上了鋼琴蓋從正門離開了,他今天必須得去柴院,他可以錯過下午的音樂會,但絕不能錯過晚上的音樂會。
“不知道老姐的帕格尼尼會是什么樣子?”
秦鍵離開后,大廳后門一處石柱后的餐桌前的人影也站了起來。
作為第二樂章的第二個聽眾,他的震撼遠遠要比小女孩大太多,他沒有想到有人會以這樣的方式演奏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樂章。
所以他也有了新的問題,他決定現在就要去問問自己的老師帕爾曼。
去往柴院的地鐵上,秦鍵心情格外舒暢。
今天他嘗試了用了貝多芬的感覺演奏拉赫,在他看來這這是一種富有意義的嘗試。
未來應該加入更多的嘗試,他覺得這有助于他更好的分辨哪些是被時代所改變的,哪些又是被保留下來的。
另一檔子。
下午的一段小插曲讓他對于拉又有了一些感觸。
這種感觸和流派沒有任何關系,單純的就是一種與音符的肌膚之親。
距離上臺還有三天,他在走下地鐵這一刻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