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月聞言欲嘔,手一松,木碗掉了下去,被鐘離伸一只手穩穩接住。
“戴月小姐果然覺得野鼠惡心。”鐘離把鼠尾當面條一樣往嘴里一吸,一邊嚼一邊說,“野鼠和你們見的吃腐老鼠完全不一樣。它飲山間釀泉,食草種菜籽,是一等一的干凈家伙。我在南方時,吃過當地人用谷殼烘烤出的野鼠干,佐以甘甜米酒,當真人間至味。”
戴月雙手捂著心口,臉色發白:“你再怎么說,它也和老鼠差不多嘞。”
“其貌類似,其性不同。”鐘離說到這,“哼”了一聲,才繼續道,“倘若一個天京城里的人,連皇帝都不知道,那的確是個愚蠢傻子。但山高水遠之地,與外隔絕,閉塞無通,你跟那里的人講‘皇帝’,他說不定以為你在講黃土地,你也要以為人家是傻子么?可人家手腳麻利,能耕能織,比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不知強出來多少倍,人家蠢么?直把野鼠作老鼠之人,才是真的蠢。”
戴月臉色由白轉紅,又變得更紅,乃至連脖子根都紅了,跳著腳說:“按照你的說法,我也只是從沒見過野鼠,以為它和老鼠一樣,豈不是很正常。你又憑什么說我蠢?”
鐘離說:“你倘若只是不知道野鼠,那還好,只是沒見識。但我跟你講了野鼠和老鼠的習性不同,你還要強詞奪理地反駁說他們長的一樣;我舉例作比,你不去思辨其中蘊含的人生道理,只關心蠢不蠢的問題;腦筋和直的一樣,丁點彎彎繞都沒有,你不蠢,誰還蠢?”
戴月瞠目結舌,窘迫萬分,本來想繼續找話反駁,卻一想:我要是接著反駁,豈不是更落了他說我蠢的口實?不行,我還是別說話了。這駝子到底是個什么人?采花賊就算不滿心風流,也該粗獷不羈,他卻跟我講大道理,簡直比教書先生還讓人頭痛。
但心里那股委屈氣卻憋著放不出來,戴月索性一手奪回了木碗,一仰頭,“噗嘍噗嘍”地將剩下的野鼠肉都倒進嘴里,嘴塞得滿滿的,一邊賣力去嚼,一邊心想:臭駝子,我吃光你的肉,餓死你!不,臭駝子,你就這只臭野鼠,我直接把你骨頭都咬爛!
山中寂靜,無人相擾,一連過了好幾日,戴月都只能在草屋周圍活動,自己跑不掉,又等不到來救援的人,心中愈發抑郁喪氣。不過每日吃食比趕路的時候好了許多,除了野鼠之外,還有野雞,野兔等等,都是鮮嫩的野味,鐘離手藝倒也勉強湊活,起碼沒夾生。
期間戴月還嘗試去和鐘離增加交流,想問他草屋的過往,但一提及,鐘離就露出兇惡目光,把她嚇得不敢再問。
其他倒也還好。鐘離并未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每日除了打水做飯,練功練劍外,便是用竹條和蓑草來編斗笠與蓑衣。
戴月記不清自己給那些招式起了一百個還是兩百個名字了,有時候起了重復的名字,還會被鐘離糾正,要求重起。戴月便只好絞盡腦汁去思索,最終創造出“大牛壓頂”,“狂風吹瓦片”,“閃電劈田雞”等名字來。這倒成了每日最多的工作與歡娛。
一天早上,鐘離忽然說:“你去山下河里洗個澡罷,洗完我送你回家。”
戴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送我回家?”
鐘離說:“冤有頭債有主,我想了想,找你們這些女人報仇,終究算不得本事。何況我殺了你,你父親也不見得會有多難受,還會高興也說不準。你這個人雖然蠢了一點,但勝在老實,從沒趁我睡覺時想殺我或者逃跑。我便大人大量,放你一馬。”
這次被挖苦諷刺,戴月一點不快都沒有,高興地甚至想去抱一抱鐘離,張開手又想還是算了。他駝背太厲害,對面站著比自己矮了差不多一頭,真要抱過去,正好是臉碰胸脯,這還成何體統?
戴月跑下山,痛快洗了個澡,剛擦干身子,穿好衣服,轉身卻看到鐘離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站在面前,一驚:“你什么時候過來的?”
“剛來。”鐘離慢慢遞出去另一套斗笠和蓑衣,“穿上。”
戴月不確定鐘離到底有沒有看到自己的身體,不過也無所謂了,馬上可以回家,還管這么多做什么?便戴上斗笠,披上蓑衣,隨著同樣打扮的鐘離一齊走。
離開時的路,和來時的路不一樣。來時走的一直是山野叢林,離開時走了幾日山路,卻到了一個市鎮上。戴月猜測,是鐘離在故意繞路,因為兩個人腿腳都好了,趕路比之前快了一倍不止,卻到了一個離著天威城還有幾百里的市集上,還須坐一兩天馬車才能到。
“看來他是防備我記住去他家的路,但我壓根不是個會認路的人,唉。”
戴月心底略有些失落,自己已經不怎么提防駝子了,對方卻還是小心著自己。于是也不怎么和鐘離講話了,二人一路幾乎再無交談。
等到了天威城附近,鐘離提前下了車。天空正下著雨,戴月怔怔望著那消失在雨幕中的斗笠蓑衣,回想起過去半月經歷,只覺是一場驚險離奇的夢境,而今終于到了夢醒時分。
一到天威城門口,戴月便被守城盤查的將士們認了出來,一名裨將叫來快馬大車,讓戴月換乘。車馬很快,戴月沒一刻工夫就回到了熟悉的將軍府。
下車時候,雨正好停了,戴月一踏進門口,只見天上陽光刺破陰云映出一道斜虹,方才還失落的心此刻頓時徹底愉悅起來,拔足狂奔向大廳,大喊著:“爹爹,我回來啦!”
府上的衛兵跑得比她更快,進去稟報之后,立馬便有好幾道身影從大廳里出來迎接。戴月先看到了一名身形雄壯,方臉短須的中年人,眼淚瞬間就往外涌:“爹爹!”
天威將軍“戴萬山”見女兒回來,同樣也很激動,一把抱住了撲來的女兒,一邊撫摸著她的頭,一邊道:“月兒,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月兒想死爹爹啦。”
戴月把頭埋在戴萬山懷里,哭著喊。
“月兒不哭,月兒不哭。”戴萬山又拍著她的背,安慰道,“回家啦,回家就一切都安全啦。”
“恭喜戴將軍迎歸愛女!當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是戴將軍為大虞立下了不世之功,天賜恩德,才使得戴月小姐逃離魔爪,平安歸來!”
一道女子聲音突然響起。
戴月歪過頭看去,只見是一個身材頗高,面容冷艷的女人,白袍黑靴紅腰帶,左手上戴著一只黑中泛著些紫的金屬手套。心中奇怪:這女人看樣子,不該是那位“鐵手無情應海蘭”么?可說話卻一點都不無情,熱情的很。
再往女人身邊一看,還有一個臉上都是刀疤的人,瞧著猙獰的很。刀疤人腰間挎著三把刀,每一把刀都被布纏著刀柄。戴月又想:用雙刀的高手聽說過,這人用三把刀?左右手各拿一把才兩把,第三把刀用嘴叼著么?抬手的時候豈不會砍到自己?
戴萬山向著那女人一拱手:“應大人夸張了,末將只立過一些毫末功,深感汗顏。”
又有一人開口道:“戴月小姐是怎樣從鐘駝子手里逃出來的?我聽說,城外八十里的樹林中發現了許多紫衣衛的尸體,那晚追出去的紫衣衛,一個都沒活。你可曾見過鐘駝子出手?他武功怎樣,出自哪一路?殺那些紫衣衛用了多少招?”
戴月又往那邊看去,只見一個身材有些佝僂的老頭,一身破衣爛衫。本不想搭理他,但一想能出現自己府上的人物,應該不是簡單人。便答道:“鐘駝子可厲害,幾下就把那些紫衣衛全殺了,我嚇壞了也沒看清。至于怎么逃出來的…我是被一位路過的大俠救了,但受了些傷,養好傷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