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日橫空,微冷的朔州在其光耀之下也變得有些暖洋洋的。
府衙后院,支呀支呀的搖椅伴隨著幼童的背書聲響在這寂靜的庭廡下,院中的兩個木制搖搖椅正在緩慢的前后搖動,發出支呀支呀的聲音。
看這超時代的東西,不用說,自然是劉盛命人造的了。
這兩把搖搖椅里面有一個是被貂皮所纏繞的,貂皮下的搖椅顯得很是精美,看情況,應該是為女子打造的。
而劉盛的母親陳嵐,正躺在上面,其面容恬靜,微閉雙眼,好似睡著了一般,另外一個搖椅則不同,僅是下方鋪了一塊虎皮,上面的人吶,正翹著二郎腿,讓人一看就不是好人。
但劉盛卻不這么覺得,他可是非常愜意的。
翹起高高的二郎腿,有一搭沒一搭的惦著,他后面還有一個小人兒在給他晃動著搖椅,這咋一看,豁這不是地主老財嗎?
嗯,用童工的地主老財。
幼童也不是別人,正是劉盛的弟子王全。
此時的全兒一邊背著書,一邊給他無良的師傅晃動著搖椅。
“兵起,非可以忿也。見勝則興,不見勝則止.......”
“支呀支呀.....”
“患在百里之內,不起一日之師;患在千里之內,不起一月之師;患在四海之內,不起一歲之師.......”
全兒清澈的聲音響徹庭廡,言語中也充滿了自信。
搖椅上的地主老財興許是不高興了,他突然睜開雙眼:“上言何解?”
話,自然是說給全兒聽的。
全兒登時停下背書:“回師傅,上言是說:當我輩打仗時不可意氣用事,若有勝敵的把握應當立即發起進攻;倘若無有勝敵的把握,也應當即刻停止進攻。”
地主老財點了點頭:“嗯!不錯!”
老財隨意的夸贊讓全兒極為欣喜,小眼睛瞇的和月牙兒似的。
“下言何解啊?”老財又問。
全兒笑了笑,將小胸脯挺了起來:“回師傅,下言是說禍亂生于百里之內,我輩當不作一日之功!”
“禍亂生于千里之內,不作一月之籌謀。”
“禍亂生于四海之內,不作一半之謀劃.......”
全兒胸中成竹的回答,老財很是滿意,但為了不讓全兒驕傲,他僅是點了點頭,又翹起了二郎腿:“再背!”
“是,師傅!”
全兒不敢忤逆,背道:“將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
“寬不可激而怒;清不可事以財。夫心狂,目盲,耳聾,以三悖率人者難矣.......”
“何解?”
“將帥之人,當不受制于天時.......”
“再背......”
“兵之所及,羊腸亦勝,鋸齒亦勝,緣山亦勝,入谷亦勝。方亦勝,園亦勝。”
“重者,如山如林,如江如河;輕者,如炮如焰,如垣壓之。如云復之。”
“令之聚不得以散,散不得以聚,左不得以右,右不得以左。兵如植木,弩如羊角,人人無不騰陵張膽,絕乎疑慮,堂堂決而去......”
“何解?”這一次,老財終于放下了翹起的二郎腿,搖身一變,變成了謙謙君子劉盛。
全兒答道:“訓練有素的軍隊,哪怕在小道之上也能取勝,在高巖,呃......”
不知為何,向來記性極好的全兒突然想不起下面的話了,那充滿自信的話也變得磕磕巴巴。
“在高巖......峻嶺.......也能取勝,攀登高山也能取勝.......”
“唉!”全兒磕磕絆絆的話,讓劉盛搖了搖頭。
他當過學生,也曾通宵達旦、夜以繼日呃......努力背誦課文呃.......好吧,他是被老師手里的掃帚條給逼得,為了不挨抽,他才死記硬背的。
斜眼望了望全兒,劉盛心中想道。“看這情況,全兒是背不出來了啊!”
“.......也能取勝......”全兒猶在賣力的回想,一雙小手來回的搓動,臉上些許驚慌。
劉盛看得出來,全兒現在很不安,究其原因,還不是怕他這個師傅會責怪他?
搖了搖頭,從搖椅上站了起來。
全兒一看,猶如受驚的兔子一般,猛得往后退了一步。
“師,師傅!”諾諾的叫了一聲,將頭低下。
劉盛緩步走來,溫和的在其腦袋上揉了揉,:“想不出便是想不出,無須這般,回頭再溫習下便是!”
全兒抬起頭,小臉上滿是羞愧:“是,師傅,可是,全兒太笨了!”
劉盛笑了笑,為全兒緊了緊衣襟。
全兒唯唯諾諾的不知所措,他情愿他師傅訓誡他,而不是這般,這樣,他或許會好受一些。
但劉盛顯然是沒有嚴師風范的,對于懂事的全兒他更是如此,全兒聰明、努力,他都知道。
尉繚子這本書,劉盛只在與其初識的時候教過他三天,之后便沒有再教授,全兒能懂得這么多,已是不簡單了。
而且,全兒識字不長,也才僅僅三月,有些字他根本就看不明白。
待為全兒收緊衣領,劉盛拍了拍全兒肩膀,安慰道:“全兒不必妄自菲薄,你識字不久,何況這尉繚子你也僅是隨我學了三天,僅這三日,你便能領悟如此之多,已是令為師訝之啊!”
全兒探了探頭:“師傅當真訝之?”
劉盛微微一笑,伸手敲了下全兒的小腦袋,嗔道:“你這奴子,可莫要自傲!”
全兒沒有躲避,俏皮的眨了眨眼,嬉笑道:“是,師傅!”
劉盛搖了搖頭,斜眼一望:“你這奴子,可還記得為師常說的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
“記得,師傅,全兒記得!”全兒點了點頭。
“來說說!”劉盛淡然道!
全兒沒有說謊,這句話是劉盛常常掛在嘴邊的,他張口就道:“此言乃是說急速行軍時,我軍當如狂風飛旋;行進從容時,當如森林徐徐展開;攻城掠地時,當如烈火迅猛;駐守防御時,當如大山巋然;軍情隱蔽時,當如烏云蔽日;大軍出動時,當如雷霆萬鈞。”
全兒一邊說著一邊楊著小手,一言一頓,說的是惟妙惟肖。
劉盛笑了笑:“重者,如山如林,如江如河;輕者,如炮如焰,如垣壓之。如云復之........可有通處?”
“啊?”全兒小嘴一張:“這......”
懵了!
師傅常說的話,不是孫子兵法嗎?怎和尉繚子還有通處?
“你啊.......”劉盛搖搖頭,之后便是一堆大道理涌上來,這教育人的話,好似怎么也說不完似的。
呃......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這大道理也是一套接一套。
全兒有沒有聽進去咱們不知道,但劉盛略顯激昂的聲音卻將假寐的陳嵐吵醒了。
只見陳嵐在搖椅上坐直身子,目光一轉,朝這邊望來,頓見劉盛滔滔不絕的說著一番不著天際的大道理。
拂袖遮額,抬頭看了看日頭,見已是日上三竿,而劉盛卻還在府中,陳嵐心中便是一陣氣惱,語氣不善的問道:“之兒啊,你今日無事可做?”
陳嵐緩緩站起身來。
正在和全兒講大道理的劉盛聽此一問,不禁轉過頭來,正瞧見自家老娘那不滿的雙眼。
“我犯錯了?”劉盛茫然。
“阿娘說甚?”
“你,今日無事?”陳嵐微冷著臉。
劉盛很驚訝,陳嵐向來沒生過他的氣,怎今日倒發氣無名火了?
劉盛有些想不通,眨了眨眼:“阿娘何故此言啊?”
陳嵐臉頰微側:“你這奴子,可是忘了陳白?”
眼睛一撇,瞅向全兒:“全兒留下,你去處理事務去吧,莫要讓陳白等久了!”
“是,阿娘!”劉盛不敢頂撞陳嵐,只好稱是!隨后對全兒招了招手:“且來!”
全兒瞪眼一看,師傅在叫!!!
嗯,不敢耽擱,小腿一邁,吧嗒吧嗒的跑了過來。
待至身前,卻生生的喚了一聲:“師傅!”
劉盛微俯身子,對全兒說道:“今日之事,為師已是知曉,若你心意已定,那不妨去尋李將軍。”
“當真?”全兒面露欣喜。
“嗯,當真!”劉盛點了點頭,將嘴巴湊到全兒的小耳朵旁:“李將軍乃李廣之后,當年,李廣與霍去病等人共稱龍庭神將.......”
“飛將軍?”
劉盛話還沒說完,全兒就驚喜的說道!
被打岔的劉盛有些不滿,瞪了全兒一眼,全兒見狀,登時噤若寒蟬,唯唯諾諾的不再言語。
見全兒安靜了,劉盛這才沒好氣的說道:“嗯!不錯!”
說罷,又念道:“有詩曰: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愿龍庭神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念罷,又頓了頓手:“這龍庭神將雖說不是一人,但名聲在外足見得其又不凡之處。”
“李廣身為其中一員,那軍事才能自然也不會差了,而李鵬程乃其后人,若其曾留下些行軍之法,那李鵬程當會受益!”
聽劉盛如此一言,全兒心中充滿喜意,煞有其事的說道:“難怪師傅會將鐵血交與其人,原來李將軍是飛將軍之后啊!”
說著,全兒眨巴眨巴了小嘴兒,頗有期待感。
劉盛見狀,揉了揉全兒的小腦袋:“我將鐵血交與他,可不是見他乃是李廣之后,而是他確實有此才能啊!”
說著,劉盛直起了身:“若他肯助你,你定有所收獲,但你要切記,不可強求!”
全兒聞言,板板正正的施了一禮:“是,師傅,全兒知曉兵法不外傳,若李將軍肯助我,我自然欣喜,若李將軍不肯,全兒也不會強求!”
“嗯,你知曉便好!”
說罷,劉盛轉顧陳嵐:“阿娘,阿奴去做事了,等晚些再來陪您!”
陳嵐將頭扭到一邊:“阿娘未老,無須人陪,何況,你現今已是我大魏朔州侯,怎能將朔州百姓放置一旁來陪我這婦道人家吶?”
朝后揮了下手:“你且去吧,有全兒陪著為娘便好!”
看著陳嵐的背影,劉盛無奈的笑了笑,朝柳瓶兒點了下頭,示意柳瓶兒要照顧好陳嵐,見柳瓶兒點頭回應,也便朝院門走去。
身后,陳嵐望著離去的劉盛,不禁哀嘆一聲。
柳瓶兒聞其哀嘆連忙近前:“陳娘何須嘆氣,郎主又非游歷中原之時三月五月不回!”
陳嵐回頭看了眼柳瓶兒:“哎!”搖了搖頭:“你不懂!”
說罷,陳嵐抬眼望了望院落門口,那一群護衛正擁簇著劉盛離開視線。
“之兒長大了,可長大了,他就要肩負起他的職責,但這職責,卻如重山壓頂,稍有不慎,那之兒......!”話到此處,陳嵐再也說不下去了。
柳瓶兒隨劉盛許久,也經歷過戰爭,哪能不知道陳嵐說的是什么吶?出言安慰道:“陳娘不必多想,郎主吉人自有天相,萬不會有事的!”
聞言,陳嵐沒有說話,抬目眺望天空,許久不曾說話。
她好似在回憶什么。
過了半響,陳嵐才回過了神,許是對柳瓶兒須是自言自語的說道:“三年前,我夫亡故,我便知道,之兒早晚有這么一天,即便上天有好生之德,饒了之兒一命,但逢此亂世,蒼天又能饒他幾回吶?”
陳嵐面目露出些許憂愁,柳瓶兒也沉默了,身為亂世人,哪能不懂世道的艱難吶?
這時候,陳嵐又輕輕的搖了搖頭,問道:“之兒說他要游歷中原時,你可知,我為何允他?”
柳瓶兒搖了搖頭!
“是我想讓他多結交一些豪杰,為此,哪怕我母子二人聚少離多,我也不曾悔過,只望他在危難之際,能有人助他度過難關!”
“倘若不是國主的軍書,之兒怕是還在中原吧!”陳嵐不禁笑了起來,可笑容里,卻有些苦澀。
柳瓶兒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嘴巴張了好幾次,最終也沒有說出話。
陳嵐卻又說道:“接便接吧,我兒能在這里度過余生也是好的,可不曾想。”陳嵐咬了咬牙:“之兒方到,那天殺的柔然便突然來襲!”
聞此一言,柳瓶兒也不禁攥緊小手,那幾日的大戰,她還歷歷在目,安能不知其中的艱險?
“郎主這不是安然無事嗎?陳娘又何須掛懷此事?”柳瓶兒強顏說道。
陳嵐搖了搖頭:“之兒能有驚無險渡過此難,可全懶陳白和龍驤將軍,若無他二人,后果不堪設想啊!而這戰功,國主與之兒的卻也高了!”
柳瓶兒訝然:“郎主被國主封侯,莫不是喜事?”
陳嵐道:“喜則喜之,但之兒一戰封侯,陳白倒也罷了,那龍驤將軍會做何想?與其一同作戰的他人又做何想?而且,之兒如此年幼,他能擔得起這一州之責嗎?”
“所以陳娘為了不讓師傅誤了朔州大事,這才將他趕走的嗎?”不知何時,全兒已在二人身后,聽到陳嵐說的話,他不禁問道。
陳嵐轉過身,看著小大人模樣的全兒,她會心一笑:“全兒倒是聰明,之兒好生不懂事,如今身為朔州侯不去處理事務反倒是閑與家中,你說,這是不是討打?”
“師傅才不是吶,陳娘誤會師傅了,陳將軍的事,師傅早已安排妥當,也將在明日前往戌城,今日空閑下來,只是他不知這一去需要多久,這才來陪陪您,也順著考校下全兒!”全兒煞有其事的說道。
“哦?之兒當真如此?”陳嵐有些狐疑!
卻是在她心中,劉盛還是那個未長大的孩子,做人做事,她總覺得劉盛會有欠缺。
全兒挺了挺胸膛:“那是自然,昨夜師傅便告知全兒他一天后便會趕往戌城,還問全兒要不要去吶!”
“哦?”
“那你如何答的吶?”陳嵐笑問道。
“全兒知道,若和師傅去了戌城,定會拖累師傅,不若留在府中陪陳娘了!”
聞言,陳嵐笑了笑,點了下全兒的額頭:“你這小人精,怕是今日你師傅會責怪你吧?”
“怎會?”全兒吃驚的抬了抬頭。
“那這尉繚子,瓶兒來說說?”陳嵐似笑非笑的看了全兒一眼,又轉顧柳瓶兒。
柳瓶兒咯咯一笑,指著全兒道:“好了,全兒,你欲學兵法的事,陳娘和郎主早已知曉了!”
“啊?早知曉了?”全兒面色一囧。
原來啊,經過朔州的大戰,全兒的心里就埋下了當將軍的種子,昨夜里,知道劉盛要去戌城待些時日,全兒就急了,他很想學兵法,但身為弟子,師傅教什么不是你能提的。
于是,他也便找了柳瓶兒這個和他唯一要好的人來商量對策,柳瓶兒就讓他和劉盛坦白去說。
但全兒總覺得身為弟子,有些難以啟齒,讓柳瓶兒再想他法。
柳瓶兒能有什么辦法吶?但全兒可憐兮兮的,她也不忍心,就想著,全兒不敢向郎主說,那我就去說說看吧!
嗯,這么想著,柳瓶兒也就隨口一言將全兒打發了。
而這隨口一言,就是問他,你師傅教過你什么?
全兒就想啊,好像就三字經和百家姓啊?呃.....不對,還有初遇時的尉繚子,將這些一一告訴了柳瓶兒。
柳瓶兒就說啊,郎主明日不是要考校你嗎?你來背讀尉繚子,郎主一定會知曉你的心意的。
嗯,全兒當真了!
當時吧,他還覺得柳瓶兒雖然是一介女伶,但想法還是蠻多的嗎,卻不知道,這柳瓶兒是另有他想,轉眼就把他賣了,把他的想法是一五一十的告訴了陳嵐和劉盛。
而這,就是劉盛為什么說,今日之事,我已知曉,并還給全兒推薦了李鵬程。
李鵬程那邊吶,劉盛自然也是派人去打了個招呼,也明言,教與不教,看他個人意愿。
這些事,全兒都不知道,但總歸,全兒的想法是如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