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漢代的史書,日食絕對是一個無法避免的問題。
當年王莽辭職回鄉閉門讀書養望的時候,老天就很給面子的來了次日食,讓天下人都知道,這是老天在呼喚王莽復出。
沒有王巨君,就沒有新漢朝。
西漢的日食頻率不低,到了東漢也一點沒有下降的趨勢,
這次大日食毫無征兆地到來,正在南宮百無聊賴吹水的君臣頓時感覺到渾身發麻,甚至有不少人當場撲通撲通跪在地上,
一向平靜的司徒袁隗和太常楊賜趕緊轉身對著外面一點點消失的太陽叩首,
已經因為日食被罷免過一次的太尉劉寬也脫下帽子淚流滿面,表示自己就不該當太尉,一當太尉就日食,天子還是另請高明吧。
本來心情挺好的天子也面色陰沉,他緩緩站起身來,不忿地看著外面逐漸消失的太陽,終究是隱隱長嘆一聲。
人不能跟天斗啊。
一陣惶恐和無力侵蝕了天子全身,
他定定神,召喚在一邊侍立的張讓,張讓也被嚇得全身發抖,趕緊上前,愁眉苦臉地道:
“陛下,這朝會還開不開了。”
劉宏定了定神,昂然道:
“開,如何不開。”
他知道日食一出,群臣肯定又要呼天搶地做文章,索性大聲道:
“天象有異,諸公認為此當如何是好。”
這個問題,幾年前的日食時已經有不少人提出了解決的方案,但天子壓根不屑一顧,還聯合宦官順手解決了不少提出問題的人。
現在他再問,楊賜等人都不說話,也沒人敢去碰這個霉頭。
天子一連問了幾遍,見沒人回應,便緩緩站直身子,微笑道:
“既然無事,朕也乏了,眾卿都散了吧!”
東漢以太尉、司徒、司空為三公,太尉和司徒在天子登基之后走馬燈一樣換個不停,有時候幾個月就換一次,
張濟的司空位置比較穩固,但這次他也不愿就此枯坐,朗聲道:
“臣,司空張濟有奏!”
他不等主持朝會的張讓說話,連珠炮一樣的大聲道:
“日食乃上天示警,進來戰亂頻發,大禍連年,不可不察啊!”
他旁征博引,列舉最近四面八方大到亂民作亂小到盜匪肆虐種種事,
表示天子不應該聽信婦人,應該散去西園財物,沐浴齋戒以求上天原諒。
他聽說天子棄禮儀不顧,喜歡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胡箜篌、胡笛、胡舞,
引得京中顯貴紛紛效仿,此當真乃取禍之道,應該一把火把這些東西燒掉,才能稍稍化解天人的怨恨。
張濟指桑罵槐的功力如此厲害,從頭到尾沒有說宦官一句壞話,卻已經讓張讓感覺這貨就是在針對自己。
他氣的一張臉煞白,可人家畢竟是三公之一,他一個中常侍也沒有辦法,只好忍氣吞聲,等待后續。
等著,我兄弟趙忠已經回來了,到時候讓你知道一下我們十常侍的厲害。
天子強行保持自己的面色,見天上太陽逐漸被吞噬不見,在短暫的黑暗中,他不著痕跡的露出一絲猙獰之色。
朝會很快就宣布解散,天子在張讓的陪伴下快速向北宮走去,一路上這主仆二人都沒有說話,
張讓知道天子的心情極差,已經到了暴走的邊緣,說不定會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舉動,今天還是盡量拘著點比較好。
天子雖然跟清流不睦,但是對學識淵博的幾位大儒是打心眼里佩服,
只是楊賜也好,劉寬也罷,都堅定地和清流站在一邊,并不會在朝政上給天子太大的幫助,
每次遇上日食這種天象,他們也會自然把鍋都甩給天子,讓他自己看著辦。
這讓劉宏非常郁悶。
“劉備何在?”天子問。
“呃,劉,劉玄德已經由趙常侍領著,在北宮暫歇了。”
“好!”天子眼中精芒大作,“宣劉備近前。”
面前天子不管在什么年代都是一件儀式感很強的事情,
劉備聽聞天子召見,立刻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在趙忠和蹇碩的帶領下來到天子的書房中。
“臣陸城亭侯劉備,參見陛下。”
劉備按照趙忠教的規矩,脫了鞋小步快速前進,在天子面前緩緩下拜。
他進門之前就聽說天子今天因日食心情極差,生怕自己觸了霉頭,連頭都不敢抬。
天子看著劉備誠惶誠恐的模樣,心中的不快稍散,緩聲道:
“是玄德來了,快請起吧!”
這一聲玄德喚地如熟識已久的親朋一般,讓劉備不禁啞然。
這天子養氣的功夫居然極好,全然不像一個久居宮中的高位之人。
張讓、趙忠、蹇碩三人都彎著腰,低眉順眼地侍立在一邊,滿是羨慕的看著劉備。
更讓他們羨慕地在后面,天子讓內侍搬來兩張胡床,竟伸手拉著劉備,二人相對而坐,全然不像是第一次見面的模樣。
“這,備焉得陛下如此厚愛。”
劉備也誠惶誠恐,雖然他是看過天書的人,但畢竟因為年代的局限,
在這個世界,等級和身份的意識根深蒂固,天子的表現已經讓他感覺到了一絲僭越。
劉宏擺擺手,和顏悅色地道:
“我等雖是初見,然都是高祖嫡親,玄德為國征戰不計死生,我豈能以尋常人視之?”
天子在朝中稱朕稱孤,可在大多數人面前,他還是稱余稱我,
他緊緊拉著劉備的手,劉備也不好抽走,只好任由這個比自己大四歲的族兄給自己親切的聊起家常。
還是那句話,大漢的宗親比狗都多,劉虞和劉寬都沒有這么好的待遇,別說一個西漢的宗親。
趙忠和張讓同時明白,看來天子對劉備的重視因為這日食又加深了幾分。
這天下從沒有白來的恩典,趙忠還真是為劉備捏了把汗。
張讓之前已經通過《紅樓夢》多少猜到了一些天子的用心,這會也為劉備暗暗捏了一把汗。
天子倒是不急,他拉著劉備,兩人一起從高祖斬蛇起義聊到了王莽篡漢,然后又轉到了劉秀在昆陽之戰招來隕石和暴風,再興大漢。
兩個漢室子孫對祖宗當年的輝煌事跡自然是如數家珍,說道興奮處,天子的臉上涌起一道道紅光,
他拍拍手,道:
“張常侍,取酒來,這天也有些涼了,我和玄德煮酒談天。”
張讓趕緊稱是,轉身離開,趙忠湊趣道:
“玄德出身本地,久經軍旅,必然酒量恢弘,天子可要慎飲了。”
天子哈哈大笑,道:
“好,我的酒量在宮中還沒遇上什么對手,今日可要和玄德分個高下。”
劉備秉承少說多看的原則,見趙忠面色和煦,總算松了口氣,道:
“陛下…”
“只有你我二人,喚兄長便是。”
劉備也不謙讓,道:“兄長萬乘之尊,飲酒定要賦詩,備倒是要洗耳恭聽了。”
天子還以為劉備想說萬乘之尊要少飲酒,聽劉備沒有阻止自己,頓時哈哈大笑,道:
“是,快去酒來,我要煮酒賦詩。”
不多時,張讓已經叫人弄來了火爐和美酒,
他親自動手把火爐放在兩人中間,添上美酒,如一個人畜無害的老翁般躬身退去。
天子和煦地笑了笑,道:
“趙常侍也別閑著,哦,蹇碩,你先退下。”
蹇碩不甘心地應了一聲,走出門去,天子擺擺手,道:
“取天書來。”
劉備心里咯噔一聲,呼吸都不由得快了幾分,
天子卻不以為意,一邊添酒,一邊感慨道:
“不知玄德這詩賦可還使得?”
劉備苦笑道:
“備軍旅中人,不會念詩。”
天子眼中閃過一絲得色,把自己銅杯填滿,端著酒杯緩緩起身,道:
“那便聽我新作之《短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