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陵位于丹陽郡內陸,距江岸約二百里,因此孫翊直到后夜才收到荊州軍大舉入侵的消息。
孫翊昨晚同心腹近臣歡飲至深夜,昧旦之際,正睡得深沉,突然被人喚醒,內心十分惱火,不過隨著門外侍衛告之原因,孫翊心下一驚,睡意全無,急忙披衣沖出寢室,詢問詳情,其后火速召集文武親信商議對策。
媯覽也才睡下不久,可他的心情卻和孫翊截然相反,盡管胞弟媯整尚未歸來,亦知是其之功,否則天下何來這般巧合,其方西詣豫章,荊州軍便揮師東下。
媯覽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稍稍平復激動的心情,乘車趕往軍府,戴員已先一步抵達,兩人不動聲色間,交換一個只有彼此才可會意的眼神,隨之分開就坐。
夜漏盡時,親信皆至,孫翊目光掃視堂下,口中恨恨地道:“諸君,楚賊再度入寇!今豫章、廬陵軍民之血未干,而楚賊竟罔顧王命,再興兵釁,侵犯丹陽,視國家天子如無物,視我江東男兒如草芥,簡直欺人太甚!”
堂下坐者十余,惟有三兩人憤慨而應,余者面色各異,相顧默然,堂中氣氛異常沉重。
去年豫章、廬陵之戰,江東損兵超過三萬,吳地不說家家披麻戴孝,也是閭里蕭條,號泣不絕,當前江東,幾至談楚色變。
見此,孫翊臉上露出不悅之色,當即用力一拍身前奏案,冷言責道:“在坐諸君全都是翊之腹心,今楚賊來犯,正需諸君挺身而出,盡心竭力,共保丹陽,何以畏敵至此,不敢言聲?”
孫翊話語猶如一把利劍,直戳人心,坐者紛紛面露愧色。
媯覽身為軍府大都督,為眾將之首,率先起身對孫翊道:“將軍息怒,我等豈是貪生怕死的小人?只是楚賊此番來襲太過突然,事前毫無征兆,令我等有些措手不及,實非畏敵也!”
戴員緊跟其后道:“正是,我等深受將軍榮擢之恩,無以為報,大敵當前,我等只有奮身死斗之心,絕無退縮畏戰之念!”
徐元、孫高、傅嬰等孫翊親信部曲將,更是爭先拔刀請戰,唯恐落于人后。
“是我誤會諸君了…”孫翊臉色稍霽,當即緩下語氣。“吾兄不以我年輕才疏,力排眾議,托我以大郡,委以方面之重,我誓與丹陽共存亡,還望諸君能夠與我同心,共拒楚賊!”
“諾。”堂下眾文武齊應道。
春谷防線由周瑜親造,其麾下亦有兩萬精兵,暫時足以抵御敵軍,無需孫翊出兵相助,孫翊只需供應大軍糧谷即可。
不過這也亦非易事,丹陽雖是大郡,然而三月間,正是舊糧將近,新糧未出之時,加上之前支援豫章、廬陵二郡,征討麻、保二屯,已是屢增輸調,民力耗竭,此時再想征糧,其難度之大可想而知,以丹陽民風之彪悍,稍有不慎,就會激起民變。
可此時敵人大軍壓境,形式嚴峻,孫翊一時也顧不得那么多了,使戴員傳書諸縣長吏,命其等盡快征集大軍所需糧資,籌措不利者,將以失職治罪。
孫翊素來果躁,不耐俗務,將郡中大小事全部交給戴員,他則領著媯覽、徐元、孫高等將,準備出城巡視諸營,整軍備戰。
可惜事有不順,孫翊上馬之際,上馬鐙皮繩突然斷裂,孫翊全無防備,一頭撞在堅硬的鞍鞽上,額頭頓時迸裂出血。
負責備鞍的親近邊鴻見狀大驚失色,趕忙伏地請罪。
“你這死奴!”孫翊當即怒火萬丈,一把推開為他止血裹傷的親衛,舉起手中馬鞭,狠狠抽在邊鴻的臉上。
邊鴻捂臉倒地,叫聲凄厲,孫翊猶不解恨,接著第二鞭、第三鞭呼嘯而落…一直抽打十余鞭,孫翊才稍稍泄去心中邪火,其后不顧眾人勸阻,草草處理傷口,繼續前往城外諸營巡視。
待孫翊一行人離去,軍府仆從對邊鴻遭遇雖生兔死狐悲之感,卻也不敢冒然上前救助,任他躺在地上嗚咽,場面甚為凄涼。
“足下傷勢不輕,不宜拖延,還是盡快治療為好。”最終打破僵局的不是別人,正是戴員。
他上前將邊鴻扶起,溫言說道:“仆家中正好有上好金瘡藥,仆這便叫人取來。”
孫翊心無城府,禮賢下士,頗有兄策風,但同時他性格沖動易怒,左右親近之人,時常遭其打罵。戴員和媯覽每每暗中施以援手,收買人心,因此兩人在軍府內風評極佳,備受尊敬。
對戴員這位屢屢在其深陷困境伸出援手的恩人,邊鴻自是感激涕零,強忍傷痛道:“多謝戴君,小人傷勢并無大礙,良藥難得,沒必要浪費在小人身上。”
“金瘡藥乃救急之藥,空置匣中,才是浪費。”戴員態度堅決,接著不由分說,遣吏歸府取藥,他則扶邊鴻返回住所。
“戴君數救小人于水火之中,小人只恨自己碌碌無能,難以報答戴君之大恩大德。”回到住地,邊鴻對戴員施大禮叩謝道。
“足下無需妄自菲薄,以仆觀之,足下有將才,非凡俗之輩,未來必有出頭之日。”
受到戴員另眼相看,邊鴻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這次不比往常,每每回想起孫翊那充滿暴虐殺意的眼神,就令他感到不寒而栗,幾欲窒息,不由哀嘆道:“小人今日惡了將軍,性命都不知能否保全,又何談未來?”
戴員故意沉默片刻,才提議道:“仆實不忍足下這等良才枉死,仆有一位好友,正于會稽典兵,足下可持仆書信往依之。”
戴員此舉無疑冒了極大的風險,一旦被孫翊所覺,必為孫翊所怪,邊鴻感動得無以復加,拒絕道:“小人寧愿死,也不愿連累戴君。”況且逃亡會稽并非良策,不但累及戴員,以孫翊氣性之暴烈,定會派人追殺他,不死不休。
戴員長嘆一聲道:“江東何其廣大,竟無足下的容身之地,難道非要遠走他鄉才行嗎。”
邊鴻聽得一怔,若有所悟。
戴員繼而又別有意味地道:“足下現今的遭遇,不禁讓仆想起盛府君,昔日仆曾苦勸盛府君,暫避他鄉,以保性命,可惜盛府君不聽,終為孫討虜所害。”
邊鴻也是吳郡人,自然知道戴員口中的盛府君是指其舉主,故吳郡太守盛憲。而且聽戴員的言下之意,似對害死其舉主的孫權,不乏怨懟,莫非…?
邊鴻試探地問戴員道:“依戴君之見,小人當避往何處?”
見邊鴻已有意動,戴員圖窮匕見道:“今之亂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仆聞劉安南寬博容納,乃命世英雄,用人不重出身,只重才干,是以短短數年間便席卷荊、交、揚三州,雄霸南土,以足下之才,如出奔往投,定能受其賞識,出人頭地。”
邊鴻聞言,更加坐實了心中猜測,深深一拜道:“多謝戴君為小人指出一條明路,小人日后但有所成,必不忘戴君之恩。”
“有足下這句話足矣,未來或許真有仰賴足下的一天。”戴員撫須笑道,接著為邊鴻出謀劃策:“如今劉安南兼有三州,麾下可謂猛將如云,足下雖有才,卻也難以卒得大用,尤其足下出身孫氏部曲,楚人豈能不心疑之?最好的辦法,是足下在投奔前,先立一樁大功,一來取信于楚人,二來以為進身之階。”
“戴君所言有理。”邊鴻連連點頭,深以為然,不過什么樣的功勞才算大?戴員沒有明言。
恰在此時,戴員先前所遣屬吏來送金瘡藥,戴員不便再久留,借機與屬吏一同離開。
邊鴻送走戴員,越發感到渾身劇痛難忍,便準備解衣敷藥,可剛取來銅鏡,立時愣在當場。
邊鴻容貌俊美,其平日亦極為自得,可現在兩道血淋淋的鞭痕,交叉布于臉上,哪還有半點俊美可言,只剩下猙獰可怖…
邊鴻心中不禁掀起滔天恨意,臉容漸漸扭曲,孫翊的項上人頭,算大功否?!
一連多日,邊鴻終于等來機會,涇縣大帥陳齊率眾數千來投,現今大敵將至,孫翊正愁手中兵力不足,聞訊大喜,設宴相慶。
在戴員的暗助下,邊鴻攜弩混入宴會,后趁孫翊大醉如廁之際,尾隨其后,以利弩先后射傷孫翊及其親衛,再上前手刃之。
孫翊席間喝得酩酊大醉,手足酸軟,又遭暗箭重創,即便為人再驍勇,也只能飲恨當場。
然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邊鴻才割下孫翊首級,未等撤離,就被“聞訊”趕來的媯覽等人撞個正著,結果毫無意外,邊鴻甚至沒有開口的機會,轉瞬間即被驚怒交加的眾人亂刀砍殺。
歷史上媯覽、戴員趁孫權領兵外出之際,暗殺孫翊,可當時江東盡管外有黃祖為擾,內有山越叛亂,卻都不過是疥癬之疾,因此媯覽、戴員既不敢明反,也不敢清洗孫翊親信,如此畏首畏尾,最終陰溝里翻船,被孫翊遺孀徐氏聯合孫高、傅嬰等親信舊將使計反殺,也就成了必然。
眼下則不同,媯覽、戴員有荊州大軍為援,心中再無顧忌,兩人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計劃,第一時間調來親信部曲,接管軍府及城防,并以“勾結邊鴻,暗害主人”為由,將宴會上的徐元、孫高、傅嬰等大將一網打盡。
宴會發生如此驚天之變,涇縣大帥陳齊直駭得面如土色,其黨羽如今皆在城外,不足為恃,為求活命,只得轉而依附媯覽。
媯覽暫時無暇理會陳齊,稍加安撫一番,即留戴員坐鎮城中,自己則連夜出城收編諸部。
媯覽本就是軍府大都督,諸部將領又多被其斬殺于城中,群龍無首下,媯覽幾乎兵不血刃便控制住全軍。其后媯覽展開大清洗,凡心屬孫翊者,或殺或執,騷動持續一整夜,天明方止。
是日,媯覽與戴員傳檄丹陽諸縣,歷數孫氏罪惡,號召江東士民共迎荊州義師,以誅無道。
丹陽諸縣令、長收到檄書,或遣使請降,或棄城而逃,或閉門自守,更有歙縣毛甘、金奇,黟縣陳仆、祖山等趁亂而起,攻劫城邑,殺害長吏,丹陽大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