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年,七月。
承水出于零陵郡烝陽縣,又名烝水,經零陵郡重安縣,而入長沙郡酃縣,最終匯入湘水。
承水雖然不及湘水、耒水,乃至鐘水,全長亦有五百余里,酃縣、重安、烝陽三縣不知有多少人賴其為生。然而最近一段時間,酃縣段承水屢屢封鎖河道,給酃縣百姓造成了很大不便。甚至于,連沿岸兩側,都有兵卒巡邏,但凡有人靠近,皆要驅逐。
整個酃縣,有資格下這個命令的人,只有劉景一人。
此刻他便在承水之,自己的座艦尾樓內,身邊環繞著劉亮、王彊、于征、褚方等人。
他們的目光,無一例外,皆落在船首一物面。
此物是兩根碩大木竿,形狀便如同船桅一般,皆高達五六十尺,其中一支大竿部安有一方巨石,底部則連著轱轆。
隨著王彊一聲令下,其中一支大竿帶著巨石轟然落下,猛力砸中對面一艘六七丈長的舸船,僅僅一擊,就將舸船甲板砸穿,舸船旋即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前傾斜,沉沒只是時間問題。
“好!”尾樓中的眾人,皆是忍不住大聲喝彩。
在一陣陣吆喝聲中,滑輪滾動起來,大竿及方的巨石被拉回大艦,并重新固定好位置。
很快,大石再度帶著凌厲的呼嘯聲落下,徹底將傾斜嚴重,垂死掙扎的舸船送入承水河底。
劉景見此,臉難掩欣慰之情。
此物,便是中國歷史大名鼎鼎的水戰利器——拍竿。
拍竿這種大型水戰用具,威力十分強大,大約出現于東晉時期,在火炮類武器應用于水戰前,一直有著不可忽視的地位。
劉景知道拍竿起源于桔槔。而桔槔,是華夏子民發明的一種利用杠桿原理汲水的工具,早在《墨子·備城門》中就有所提及。
桔槔的基本結構是在豎桿安裝一根橫竿,前端連系水桶,尾端縛系墜石,用時牽拉桶繩入井汲水,然后松手,竿尾憑墜石重力下落,竿首抬起,將水桶提升出井。
劉景初時認為有桔槔這樣的原型,加他對杠桿原理的理解,發明拍竿應該不成問題。
但現實遠沒有他想的那么簡單,他從去年開始研究,花了一年多的時間,不僅參考了桔槔,還參考了投石機原理,可威力怎么都達不到理想的要求。
直到最近,他不得不做出妥協,招募來一些木匠,群策群力,終于造出了威力強大的拍竿。事實證明,閉門造車要不得。
到目前為止,他的船隊中,連一艘樓船和艨艟都沒有,斗艦,也只有區區八艘而已,六丈至九丈的大舸船亦不過三十余艘。
這點微末的實力,與動輒樓船、艨艟、斗艦以百計的劉表、張羨相比,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即使他現在擁有了拍竿這樣的水戰利器,仍然難以彌補雙方巨大的實力差距。不過,他終究有了足以打疼劉表水軍的能力。
劉景對身旁的王彊道:“很好,此物威力之強,可以輕易擊沉包括樓船在內的所有船艦。”
王彊點頭附和道:“劉君所言甚是。即便是高大堅固的樓船,亦當不得桔槔數擊之力。有了桔槔,足以橫行江無憂。”
劉景搖頭道:“我創造此物,雖說費了不少工夫,仿制卻很是容易,只能起到奇兵之效。”
王彊想想也是,此物其實并沒有脫離桔槔的范疇,而桔槔又是世間尋常之物,落在有心人眼里,用不了多久就能造出來。
劉景又道:“此物不能叫桔槔,免得被人一眼看破虛實,就叫拍竿吧。”
“拍竿?”王彊道:“以竿拍之,劉君這個名字取得好。”
劉景笑著搖了搖頭,王彊這拍馬屁的功夫可比郭商差遠了。
王彊又道:“劉君,不知那幾個匠人,該如何處置?”
他們未必會把拍竿的秘密泄露出去,可這畢竟是只有己方掌握的秘密武器,日后必會起到極大作用,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按他的想法,自然是全部殺掉,已絕隱患。不過以他對劉景的了解,后者斷然不會這么做。
正如王彊心中猜測的那樣,劉景無意殺害無辜,沉吟一聲道:“酃縣地處要道,人多眼雜,他們留在這里,恐有泄密的危險。將他們暫時送往鐘水鄉吧…”
“諾。”王彊抱拳應命道。
此事一了,劉景當即返回酃縣,并第一時間下令解除承水禁令。拍竿既然已經試驗成功了,以后自然也就不會再封鎖承水河道。
七月的酃縣,驕陽如火,悶熱異常,劉景回到縣寺,一邊食蓮子解暑,一邊翻閱起案牘。
說來也是奇怪,酃縣歷來陰雨不斷,常有水澇之害。然而他任兩年,去年雨水明顯較往年為為少,全縣因此迎來大豐收,今年更夸張,竟然出現了旱情。
幸虧酃縣境內水資源豐富,能夠極大緩解旱情,倒也不至于引發大規模歉收。
劉景正看得入神,門外忽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接著于征拿著一封書信走進來,交給劉景,口中說道:“是劉文繡派人送來的信。”
“哦,是文繡啊。”劉景心里不由一動,立刻接過書信。
他知道荊州南北大戰爆發于建安三年(公元198年),也就是今年,可具體是哪個月,就不清楚了,史書并沒有留下明確記載。為此,他今年初便讓劉祝北襄陽,收集情報。
“莫非,劉表即將南下?”劉景一邊打開信,一邊推測道。然而當他掃過信的內容,不禁霍然而起,面盡是震驚之色。
丈人鄧攸,竟然染疫而死,其妻,其長子鄧沖亦亡。
于征很少見到劉景這般失態,幾次欲言又止。
劉景無心留意一旁的于征,手持信紙,忍不住來回踱步,心中感到十分哀痛。
不提前身,鄧攸待他,不可謂不好,良馬、鎧甲、兵器、資貨…但凡他有所求,鄧攸無不應允。
劉景自覺受其恩惠,還在想,日后若是崛起,當加倍回報之。
然而誰能想到,他竟然如此不幸,染瘟疫,中年暴斃而死,兩人前年一別,竟成為永別。
劉景現在更擔心的是妻子鄧瑗,她非常愛惜自己的家人,尤其是鄧攸,從小將她視作掌明珠,對她的寵愛,更甚于二子,父女二人,感情非比尋常。
他不敢想象,若是妻子鄧瑗得知父、繼母、長兄皆死的噩耗,該多么傷心。甚至,劉景擔心她能不能承受得住這個噩耗。
劉景定了定神,繼續往下看,鄧瑗的二兄鄧朗,受到鄧攸的遺命,舉家南下,投奔他而來。
身在襄陽的劉祝,恰好與他們相遇,他見鄧朗攜帶舟船資貨甚眾,怕他們南下遇到危險,親自率領船隊,護送他們至長沙。
劉景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其二兄鄧朗,以及長兄鄧沖的子嗣都還活著,應該稍稍能夠慰藉妻子鄧瑗的心吧?
劉祝寫這封信時,一行人已來到長沙地界,這證明后面基本不會遇到危險,如果不出意外,他們當在數日后到達酃縣。
書信前半部分寫的是鄧氏,后半部分寫的則是北方局勢。據劉祝在襄陽打探到的消息,劉表和曹操,可能私下議和了。
“議和?”劉景微微一怔,兩人在南陽打生打死一年多,各自都付出了極其慘痛的代價,尤其是曹操,長子曹昂、侄子曹安民、大將典韋皆死于南陽,之后數征而不能克,可謂威嚴掃地。
議和?可能嗎?
劉景認真的想了想,還真有這個可能。因為劉表今年就會南下討伐張羨。而張羨據有荊南長沙、零陵、桂陽三郡,劉表必須全力以赴,才能成功。他倘若未和曹操議和,又怎敢大舉南下?
而這一年,曹操會暫時收回投向南陽的目光,將兵鋒調轉向東,誅滅盤踞于徐州的呂布。要說兩人沒有默契,誰信?
不過劉表、曹操到底有沒有議和,其實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荊州南北大戰,就要來了…
劉景個人猜測,劉表出兵的日子,當不會超過八月,因為八月就是荊南秋收之時,劉表肯定不會讓張羨安安穩穩的秋收。
劉祝都能打探到的消息,張羨沒有理由不知道,不過消息真真假假,他身處局中,又無先知之能,未必能夠看清眼下的形勢。
劉景直到看完信,沉思良久,才發現于征擔憂的眼神,解釋道:“不是外事,而是內事,我的姻家鄧氏出了變故。”
于征性格穩重,絕非多嘴之人,既然劉景無意和他多言,他點了點頭便退下了。
劉景也無心繼續留在這里,拿著信匆匆趕回縣舍。
而今的縣舍雖是新建,卻不遜于過去舊治居所,加之鄧瑗喜歡奇花異草,多有移植,整個縣舍宛如置身于一座精美的花園。
現今慈幼居已經走正軌,鄧瑗并不需要每天都前往那里,今日,她便在縣舍中沒有外出,而是和諸婢在堂室內投壺取樂。
鄧瑗梳著高髻,金玉為飾,身穿著輕薄猶如蟬翼的紗制衣袍,腳穿著綠絲方頭履,身姿卓約,眉目如畫,宛若小仙女。
她右手持箭,端于面前,晶瑩剔透的雙眸微微瞇起,周圍諸婢故意發出聲音,試圖干擾她的心境,但她始終平靜如水,右手一甩,箭矢劃出一道美妙的拋弧線,準確落入狹窄的壺口。
“哈哈,我贏了…”鄧瑗眼見自己一擊中的,忍不住對環繞在身旁的諸婢露出得意的笑容。
劉景站在門外,看著鄧瑗甚是開心的樣子,不由暗暗嘆氣。
“啊,劉郎,你怎么回來了?…”鄧瑗意外瞥見劉景,頓時驚叫出聲,臉頰紅彤彤的,也不知是天氣所致、運動所致,抑或羞赫所致,或者皆有。
“少君…”劉景面露難色,不知該怎么向她說出殘的實情。
鄧瑗見劉景不悅,小心翼翼道:“劉郎,你是怪我失儀嗎?”
“不是,”劉景邁入室中,走到鄧瑗面前,輕輕撫著妻子的肩背嘆道:“少君,我不知該如何對你說,你、你家出事了…”
鄧瑗并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還一臉茫然地問道:“我家出了什么事?”
“這個…”劉景實在難以啟齒,只好將信直接交給了她。
鄧瑗一臉狐疑之色,待看清信內容,臉色先是一片煞白,繼而只覺一股氣血瘋狂涌頭顱,旋即便感到天地都在旋轉。
“少君、少君…”劉景早知道妻子未必能夠承受這個打擊,是以一直緊緊盯著她,一見她將要暈倒,立刻將她牢牢抱在懷中。
“女郎、女郎…”諸婢無不大驚失色,一時間都僵在了原地,稍小一些的阿喜、阿樂更是嚇得嗚嗚哭出聲來,隨后便猶如傳染一般,諸婢皆哭泣不止。
劉景攔腰抱起昏迷的妻子,將她送入寢室床榻,并讓諸婢去將手巾浸濕,為鄧瑗擦拭消暑。
劉景則坐在床榻下面的憑幾,緊緊握著妻子的手。
鄧瑗從小到大,一直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很少有煩惱,因此養成了十分開朗的性格。
兩人成婚后,劉景很喜歡她這種開朗的性格,因為在這個人吃人的大亂之世,有太多太多的苦難,人心也逐漸變得扭曲。劉景堅信,有鄧瑗陪伴在他的身邊,他的心就永遠都不會沉淪。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鄧瑗如此虛弱痛苦的樣子,心里自責的同時,也感到無奈,這件事根本對她無法隱瞞,她早晚都要知道。
等到阿姝等婢女弄好濕巾,劉景討要過來,親自為鄧瑗擦拭額頭、臉頰、頸部…
一個時辰后,鄧瑗轉醒過來,側頭看著坐于憑幾,一臉擔憂的劉景,淚水如決堤的河水一般,順著眼角流下,頃刻間便打濕了木枕。
鄧瑗聲音無比哽咽地道:“劉郎,我、我阿父、阿母、兄長,真的、真的都死了嗎?”
劉景難以啟齒,只能默默地為妻子擦拭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