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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謝良

  鄧瑗讀罷勸農,聽著鄭當的敘說,結合信上所見,腦內漸漸勾勒出一道豐神俊朗的身影,他性格柔和、謙恭仁善、博學多才、智略過人、胸懷大志…

  一名懷春少女,對未來夫君最美好的想象,也就是這樣了。

  鄧瑗內心不由感到疑惑,這樣一位近乎完美的君子,和她記憶中的未婚夫沒有一點相符之處。

  她記憶中的劉景是一個性格鄙陋、才能平庸的少年,當時她還是一個小丫頭,而他尚無法應對得當,不過寥寥數言,就令他坐立不安,最后狼狽而逃。

  “這兩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讓他有了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難道是因為我?”除此之外,鄧瑗實在想不出其他原因。

  “他肯定是因為當初學問不如我,羞愧難當,從此潛心向學…”鄧瑗以為自己發現了事情的真相,心里不免有些得意。

  隨后她猛然想起一事,臉頰唰的一下紅了起來,她之前寫給他的信,曾大言不慚的規勸對方一定要努力讀書,不要浪費光陰。如今對方以德才名著長沙,自己的做法完全是多此一舉。

  “他會不會一邊讀信,一邊在心里笑話我?”鄧瑗忍不住擔憂。

  鄧攸見女兒面色一會紅一會白,內心五味雜陳,就好像屬于自己的珍寶即將被他人奪去。拿起案邊一封未拆開的書信遞給女兒,說道:“少君,這是劉仲達寫給你的信。”

  鄧瑗拿著信,稍作猶豫,還是決定不拆開,回去再看。

  從書室出來,鄧瑗數繞回廊院墻,回到自己的少君園。

  侍女們皆翹首已久,她們作為鄧瑗的貼身侍婢,日后注定要隨女郎出嫁,心里怎能不感到好奇。

  鄧瑗故意不睬她們,提著裙擺登上花園中央的四方閣樓。

  來到閣樓最頂端,倚窗而坐,她從小就喜食甜品,一邊飲著蜜漿,一邊緩緩打開信件,里面和父親的一樣,都是一封信、一首詩。不同的是書體風格大變,其字非正非草,點畫秀美,行文流暢,用人喻字,便是正人君子與風流雅士之別。

  鄧瑗更喜歡眼前風流雅士一般瀟灑飄逸的書體。

  詩的名字叫作停云,是劉景專門為她而作,鄧瑗輕讀出聲:“靄靄停云,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靜寄東軒,春醪獨撫。伊人悠邈,搔首延佇。…”

  鄧瑗從未去過長沙,素聞那里潮濕多雨,“靄靄停云,濛濛時雨”之語,頓時令她身臨其境,仿佛置身于霧雨迷蒙的江南。

  接著寥寥數語,就描繪出一個滿懷期待遠方佳人的身影,想要親往,卻苦無舟船。…

  鄧瑗并不是一個不知詩書的膚淺女子,她能看出來,這首詩其實有兩層意思,一層自然是懷人,是寫給她的,真情流露于外,另一層則是憂世,是寫給自己的,直抒一腔悲憤。

  劉景乃是劉氏宗子,如今漢室衰微,他有這樣的想法,不足為怪。

  鄧瑗很欣賞他的憂國之情,如果他一味風花雪月,她反而不會高興。

  這首詩作的真好!

  鄧瑗反復讀了七八遍,才戀戀不舍的停下來,轉而拿起信,劉景寫給她的信與時下風格大相庭徑,并不在意對仗工整,通篇俗語,如朋友對面閑話家常,文字平淡而又不乏溫馨之意。

  劉景這封信寫滿了三篇白紙,足有數千字,然而鄧瑗一口氣讀完,卻生出意猶未盡之感,這種如朋友閑話家常一樣的方式,讀起來十分流暢快意。

  她之前白白擔心了,對于她信上殷殷規勸之語,他不僅沒有笑話之意,反而一再表示感謝。并說:少而好學,如日出之陽;壯而好學,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學,如炳燭之明。”是以晉平公年且七十,猶欲學習,少年怎敢不努力呢?

  同時也提到了兩人的婚姻大事,他表示自己即將前往長沙郡府任職,但地位還有些低,為了不辜負佳人之托,他一定會盡快取得成就。

  “啊,真希望這一天快一點來臨…”

  鄧瑗不禁為自己心里的想法感到羞恥,臉頰紅彤彤的。

  劉景并不知道鄧家發生的種種,休沐結束后,他重新回到市樓,隨著時間的發酵,他抓捕區雄門客王銀等人已經在市中傳得人盡皆知,加上之前訓斥劉宗家奴周衛,劉景徹底建立起了威信。

  最直觀的感受是,接下來一段時間,每天上門尋求他幫助的商販成倍增多,而他解決問題也變得更加容易,他說的話,如今在市井和“圣旨”沒什么兩樣,無人敢于冒犯他的威嚴。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欣喜于這樣的變化,也有人為此感到失落,比如市右史謝良。

  謝良在市樓任職十數載,向來都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未嘗有一日松懈,作為市井實際管理者,他在市中還算薄有名聲,可惜劉景到來后,一切都變了。

  如今市井中人,言必稱“劉君”,誰還記得他謝良是誰?

  他并不嫉妒劉景,兩人差距實在太大了,讓他很難生出嫉妒之情,他只是對手中權力不斷流失感到失落。

  謝良立于市樓堂中,顯得心事重重,這時一個作保傭打扮的人悶著頭直沖市樓,在門口被門卒攔了下來,只聽那保傭一臉焦急,大聲喊道:“小人要見劉君!”

  謝良走過去,示意門卒放保傭進來,出言問道:“你找劉君何事?”

  保傭目光不斷左右張望,急說道:“幾個交州來的蠻子喝醉后故意生事,不僅砸了酒肆,還將主人打傷——小人要見劉君!”

  謝良沉吟一聲,說道:“此事不必找劉君,我隨你去一趟就是。”

  “你?”保傭一臉狐疑之色。

  謝良面露不悅道:“怎么?我乃市右史,位與劉君相同。”

  保傭直言道:“那些交州蠻子一共七人,個個攜帶刀劍,兇惡蠻橫,非一般人能夠應付,還是請劉君親自去一趟為好。”

  謝良一聽對方人多勢眾,不好對付,心里立刻有了幾分怯意。他回過頭,目光停在一個身量頗高,眼眉桀驁的市吏身上,問他道:“馬吏,劉君可在房中?”

  馬周在吏舍養了十天傷,今天是第一天來市樓任職,尚未安排事做,正處于無所事事之中,聽到謝良問話,回道:“劉君剛剛出門了,也沒說去哪里。”

  謝良聞言眉頭狠狠擰在一起。

  保傭急得滿頭大汗:“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謝良喝道:“慌什么?難道沒有劉君,就辦不成事嗎?我隨你去。”

  “好吧。”保傭無奈點頭,劉君不在,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謝良也不是魯莽之人,留下幾名市吏維持市樓運作,其余十數人全部被他帶走。

  其中自然也包括馬周,這位可是能夠以一敵十的猛人,他手臂之傷雖然還未好利索,但也不差多少,等閑三五人絕非敵手。

  謝良率眾吏在密集的人潮中前進,行人見到他們,都自發避開。

  一路暢通無阻抵達酒肆前,謝良看到的是一片狼藉,滿地都是酒甕殘片,幾無下腳之地,酒水浸濕大地,酒香彌漫,酒肆主人及保傭鼻青臉腫的躺在地上,不住呻吟慘叫。

  而來自交州的七名鬧事者穿戴與長沙人并無不同,他們站姿歪斜,滿面潮紅,一看就喝了不少酒。

  這時頭戴赤幘的亭長亦帶著手下匆匆趕來,他見市吏領頭者是謝良,不由微愣,心道來的怎么是他?

  兩人見過禮后,亭長請示道:“謝史,是否抓捕?”

  謝良道:“這些人醉酒毀物,歐傷多人,自當抓捕。”

  亭長隨后看向馬周,問道:“足下手臂的傷好了?”

  馬周點頭道:“已無大礙。”

  “一起?”

  “好。”

  對于亭長的邀請,馬周也不推脫,兩人各率吏卒圍了過去。

  亭長手持刀盾,大聲喝道:“爾等毀物傷人,已是觸犯律法,速速跪地服罪!敢有抵抗,罪加一等!”

  七個交州人怒罵者有之、認錯者有之,還有一人醉到失去意識,倚在同伴身上呼呼大睡。

  他們早已醉得不輕,根本沒什么反抗之力,馬周和亭長等人一擁而上,三下五除二就將他們全部制服。

  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沒等謝良松一口氣,便聽見一個交州人大喊道:“我們是區元伯的客人,你們快把我們放了…”

  謝良心里頓時“咯噔”一下,亭長亦下意識松開手,看向謝良,其余諸吏也都望向他。

  謝良暗暗叫苦不迭,眾目睽睽之下,哪有回旋余地,他不敢得罪區雄,難道就敢犯眾怒嗎?

  他今日若不拘捕他們,酒肆主人明天就敢去郡府擊鼓鳴冤,到時候他絕對吃不了兜著走,最輕也會落個丟職還家的下場。

  哪怕酒肆主人選擇息事寧人,他的名聲也必定臭了。

  說來說去,此事全怪劉景,他今日為何要離開市樓?他若在,何至于讓自己當這個出頭鳥。

  “謝史…”亭長呼道。

  謝良硬起頭皮道:“將他們押入市獄。”

  “諾。”亭長憐憫的看了謝良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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