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景從市中歸來,沒有回家,直接前往從兄劉蟠的住處,地址是之前李吏告訴他的。
劉蟠平日工作的地方和居住的吏舍就隔了一道土墻,上下職比劉景方便多了,劉景到來時,他已經在家等候已久。
劉蟠一邊邀劉景入屋,一邊取來水果、小食。小食即點心,以蜜、棗、荸薺等物混合稻米做成餅狀,稱之為糗精,水果則有棗子和梨子。
劉蟠是不進廚室的,他在臨湘有一座別府,早晚兩餐全部由奴仆送至官曹,平日吏舍中只備一些水果、小食之類,用于招待客人或晚上宵夜。
漢代以一日二餐為主,可若睡得晚了,也會吃一些東西,是以晚上八、九點又被稱為“夜食”。論語有“不時不食”之語,大儒鄭玄注解:“不時,非朝、夕、日中不食。”指出一日三次進餐時間。
劉景中午吃過胡餅,此時并不太餓,僅象征性吃了幾顆棗子,和劉蟠閑聊今天在市樓的所見所聞以及吏舍瑣事。
劉景和劉蟠雖是同輩,年齡卻相差十余歲,加上后者為人素有清譽,性格嚴謹,與他相處,總有束手束腳之感。
劉景面對諸葛亮可以做到滔滔不絕,和劉蟠談話卻要絞盡腦汁,所以很快就告辭而去。
一路回到家,劉景點燃灶臺,開始籌備晚餐,他今晚只準備做一道菜,在食材中選來選去,最終選了蘑菇、竹筍和脂肉,做成蘑菇芛肉湯,簡簡單單,又營養豐富。
相比現代,當下可供選擇的蔬菜還是少了一些。
劉景感慨到一半,猛地想起一物,漢代尚未出現,卻極易得到的蔬菜——豆芽。
只需將大豆放入水中浸泡一天,然后裝入容器蒙起來,四五天后就能吃上鮮嫩可口的豆芽。
他前世少年時代生活艱難,自己沒少在家發豆芽。
吃完晚飯,劉景立刻取出大豆,洗干凈放入陶罐中,置于陰涼處。
才忙完沒一會,便有客臨門,來訪者劉景并不陌生,乃是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的桓彝。
桓彝是一個很有才能的人,十五六歲時就受到了時任長沙太守孫堅的看重,今年也才二十三歲而已。
他的身量比其兄桓階略高一些,白面短髭,眉分八字,雙目炯炯有神,任誰看到他,都會認為他是一名正人君子。
桓彝、桓階兩兄弟性格差別很大,桓階為人既有原則,亦知變通,可謂剛柔并濟;桓彝則性格方正,寧折不彎。
常言道:“性格決定命運”,桓階未來取得更高成就也就順理成章了。
桓彝道:“在下昨日休沐,剛好與足下錯開,今日歸來,才聽說足下與我成為同第鄰居,這可真是令我喜出望外。”
劉景頷首道:“原來如此,難怪足下家門緊鎖。請坐。”
說起來兩人工作還有些關聯,桓彝乃是金曹掾,公府金曹主要負責貨幣鹽鐵事,而郡府金曹,不管鹽鐵,只管錢布。
有一句話叫做“倉曹收民租”、“金曹收市租”,金曹掾和監市掾職能略有重合。
當然,桓彝只能管收市租的市嗇夫,卻管不到他的頭上。
兩人關系遠談不上熟絡,不好交淺言深,桓彝坐了一會就離開了,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如果雙方有心結交,總會成為朋友。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劉景點燃油燈,翻開漢書,這次他沒有延續昨天的進度,而是直接跳到諸葛豐傳,并仔仔細細讀了三遍,只要能夠拉近和諸葛亮的關系,任何方法他都愿意嘗試。
書讀累了,劉景便稍微歇息片刻,而后緩緩研墨,執筆練字。如今他以顏體楷書、行書為主,其他書體全部放棄,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自然要懂得取舍之道。
“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道者…”
劉景所寫的正是孫子兵法,這部由孫武所著,不過寥寥數千言的兵書,堪稱是中國古代軍事文化遺產中最為璀璨的瑰寶,輻射覆蓋整個東亞地區,在全世界亦有極大的影響力。
孫子兵法中的名句非常多,不管是誰都能說上兩句,但真正讀過孫子兵法的人卻是寥寥無幾,劉景也不例外。
身處亂世,不能不讀孫子兵法,所謂“眼看千遍,不如手寫一遍”,劉景認為這句話很有道理,也是這么做的。
一入“人定”,劉景立即結束練字讀書,這是他給自己訂立的規矩,夜間看書最傷視力,萬一成了一個“目茫茫”的近視患者,到時候再悔恨也已經晚了。
第二天,劉景滿懷期待的前往市樓,可惜等了整整一個上午,仍然沒有等來諸葛亮的身影,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其實他心里也清楚,諸葛亮不可能每天都來市中買藥,三五天能來一次就不錯了,可他就是忍不住報以幻想。
到了中午,劉景再度來到矮奴的餅攤買餅果腹。
矮奴見到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口稱“劉君”。
原來昨天劉景和諸葛亮兄弟的對話被他聽個正著,得知眼前之人就是最近長沙上下屢屢談到的“德行劉君”。
劉景笑著點點頭,和昨天一樣要了四張胡餅,左右無事,便和矮奴閑聊了兩句,意外發現這個外表滑稽可笑的侏儒居然談吐不俗,舉止亦十分有禮,心中大為詫異,他忍不住直言相問:“觀足下言行舉止,并非粗鄙之人,足下莫非讀過經書?”
“劉君一語中的,”矮奴如實說道:“小人生來便與常人不同,因家境貧寒,年幼時被賣給途經長沙的洛陽大商賈為奴。小人雖然身體孱弱,頭腦還算有幾分聰明,主人便讓我做了少主的小史,少主蒙學時,小人作為陪讀,慢慢也就開始識字了…”
“難怪他會制作胡餅,原來是在洛陽生活過。”劉景心下不由恍然。
眾所周知漢靈帝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胡箜篌、胡笛、胡舞…,喜歡所有與胡人相關的新奇事物,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都貴戚爭相效仿,致使洛陽風尚為之一變。
劉景又好奇問道:“那足下又為何回到長沙販餅?”
“當年董卓遷都長安,缺乏軍資,便任由麾下部曲、羌胡劫掠,家主人乃是洛陽大戶,賊虜沖入府邸,將主人全家老小盡數殺死,奴婢亦未能幸免。小人身軀矮小,鉆狗洞才得以茍活下來,前年才輾轉回到家鄉。”
縱然過去了五年之久,可每當提起這段往事,矮奴依舊會熱淚盈眶。
“小人失態,請劉君勿怪。”矮奴匆忙擦了擦眼角。
沒想到一個販餅的侏儒背后竟有著這樣曲折的故事。劉景心中感慨,不禁嘆道:“五年過去了,足下始終對舊主念念不忘,可知是一個重情之人,誰又能忍心責怪呢。”
又鄭重道:“聊這么久了,在下尚不知足下高姓大名,失禮了。”
矮奴怔怔地看著劉景,一時茫然,名字?自己叫什么名字?
似乎從他有記憶開始,每個人都直呼他“矮奴”,包括自己的父母兄弟,沒人在意他有沒有名字。
父母雖然沒給他取名字,但其實他是有名字的,在識字后,他為自己取名觀,觀者,容貌儀觀也,表字則是子儀。這是他埋藏在心底最深處,渴望卻永遠也無法得到的東西。
矮奴剛剛止住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小人姓陶,名觀,字子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