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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南陽來客

  北津是長沙最重要的渡口,乃交州至中原水道必經之地,渡口舟舶鱗集、商賈咸聚,熱鬧非凡。

  午后,一艘長近十丈,寬達三四丈的大型平底江船由北面緩緩駛入津內。

  江船抵達岸邊,船客們陸續走下船,其中有一位年約四十余歲,頭戴青巾、身穿長襦的中年男子,身后亦步亦趨跟著一名帶刀護衛,兩人面上皆帶著風塵與疲憊之色。

  穿過擁擠的人群,兩人來到一艘竹篾涂著黑漆、逼仄狹小的烏篷船前,中年男子揚聲問船夫道:“船家,我二人欲往平鄉龍丘,你可知平鄉龍丘怎么去?”

  船夫一聽對方外鄉口音,頓時便知是好生意上門,黝黑的臉上立刻堆滿笑容,回道:“自然知曉。二位客人只需乘坐小人之船,由湘江轉入瀏陽河,至平鄉曲渡登陸,再向東北步行三四里,日落前便可抵達龍丘。”

  中年男子點點頭,連船資多少都沒問,就直接和護衛上了船。

  船夫心中歡喜,一邊撐船離岸,一邊說道:“客人是去龍丘訪友么?龍丘劉氏乃是長沙定王之后,漢室宗親,族中出過很多兩千石大官,更出過兩位當朝三公,堪為長沙冠族之首。”

  中年男子與侍衛相視而笑,龍丘劉氏的確稱得上高門望族,但和他們的主家一比,卻是相去甚遠。

  他們的主家可是享譽天下的南陽鄧氏,自光武帝中興漢室以來,凡侯者二十九人,公二人,大將軍以下十三人。中二千石十四人,列校二十二人,州牧郡守四十八人,其余侍中、將、大夫、郎、謁者不可勝計。

  東漢百余年間,南陽鄧氏有過兩次巔峰,第一次自然是輔佐光武中興漢室的云臺二十八將之首、太傅鄧禹。

  第二次則是漢和帝皇后鄧綏,漢和帝駕崩后,鄧綏以太后的身份臨朝稱制,令漢安帝足足當了十六年的傀儡皇帝。雖然鄧綏去世后,南陽鄧氏旋即遭到了漢安帝清算,但漢安帝死后,漢順帝繼位,立刻就為鄧氏平反昭雪。鄧氏很快恢復元氣,至漢桓帝時,又出了一位母儀天下的皇后,鄧猛女。

  一族二后,興盛若此。本朝堪與鄧氏相提并論的豪門大族,不超過一掌之數。

  船夫想到近日市井里巷傳聞,說道:“說起龍丘劉氏,近來一位名叫劉仲達的君子引得全郡上下交口稱贊,被眾人呼為‘德行劉君’。他便是龍丘劉氏子弟。”

  “可是劉議郎之子劉景劉仲達?”中年人面露驚訝,連忙問道。

  劉景之父官至議郎,是以有此稱呼。他這次不遠千里而來,其中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劉景。

  船夫道:“小人只知他是司徒劉公之后。”

  中年男子頷首,這就對了,劉景的曾祖父劉壽官至司徒。接著好奇問道:“不知這位劉郎君做了什么事,能夠得到長沙全郡上下美譽?”

  船夫便將從市井里巷聽來的劉景“躬耕養客”,“質書救鄰”二事說給兩人聽,說罷不由感嘆道:“小人活了四十多年,從未見過如此有德的君子。”

  中年人聽得一臉荒謬,他了解的劉景,是一個只知玩樂,不好讀書的平庸少年。這樣一個凡人,返鄉后搖身一變,竟然成為了“德行劉君”,此事實在太過荒唐,讓人難以接受。

  “耳聽為虛,還是要眼見為實。”想到這里,中年人雙目輕闔,不再多言。

  發現客人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談興,船夫訕訕閉口,埋頭搖櫓。

  從曲渡上岸,繞過一片丘陵地帶,劉氏塢堡隱隱在望,此時夕陽西下,一如船家所言。

  二人尚未靠近劉氏塢堡,便被兩名短衣芒鞋,攜帶刀劍的劉氏部曲客攔住。

  中年男子不慌不忙道:“在下家主人乃南陽鄧氏,諱攸,官至侍中,曾與貴族已故議郎劉尚劉子高同殿為臣,交情甚篤。近來家主人聽聞劉議郎長子劉遠劉伯明因病去世,特遣在下前來奔喪。”

  鑒于南陽郡殘破,荊州牧劉表上任不久便剝離南陽郡東南數縣,另立章陵郡,鄧氏的祖籍新野縣如今是章陵郡郡治。然而鄧氏乃南陽百年豪門,章陵郡在他們眼里就是個笑話,根本不承認,依然以南陽鄧氏自居。

  劉氏部曲客并沒有因為對方的說辭而放松警惕,謹慎地說道:“既然如此,由我二人為你等引路。”

  中年男子頷首稱“好”,大家族自有大家族的規矩,換作鄧氏,盤查只會更嚴。

  走進劉氏塢堡,周圍景象漸漸與記憶重合,十年前劉尚病故,他曾跟隨主人鄧攸奔喪,并小住十余日,是以對劉氏塢堡并不陌生。

  鄧攸與劉尚的感情之深,他身為鄧攸身邊近臣,最清楚不過,就連劉尚的喪禮,都是鄧攸和劉氏族長共同操辦,可惜劉尚一去,兩家的紐帶就只剩下劉景了。

  他這次前來,除了奔喪,還有更重要的任務,那就是考察劉景,如果劉景不能通過他的考察,兩家此后恐怕再難有交集。

  張氏對南陽鄧氏來人感到十分意外,兩家差不多有十年不曾往來了,前些時候劉遠去世,鄧氏無人前來吊喪,她還以為兩家情誼就此斷了。想必是消息滯后,這才來晚了。

  “小人鄭當,拜見劉夫人。”中年男子神情恭敬的拜道。

  “鄭監請起。”張氏未敢托大。十年前鄭當就已經是鄧攸的監奴,監奴典任家事,乃是鄧家的總管事,非一般奴仆可比。

  鄭當又向賴慈問安,而后說道:“家主人聽聞劉君去世消息時,為時已晚,心中深感不安,所以吩咐小人,務必當面致歉。”

  言訖,從隨身布囊中取出一盒,獻于張氏案前。張氏打開一看,只見里面整整齊齊擺放著五枚金餅,皆是一斤重,至少價值六萬錢以上,抵得上劉家三年之儲,鄧氏出手之奢豪闊綽,由此可見一斑。

  張氏幾乎被面前明燦燦的金餅晃花了眼,說道:“此事全怪仲達,他聽說兄長噩耗,一時間亂了方寸,才忘記通知鄧君。”

  賴慈卻不為金錢所動,秀眉輕輕蹙起,今人給喪錢,大體在百錢至千錢之間,鄧氏固然家室豪貴,但規格也不該超出這么多,恐怕是來者不善啊。

  鄭當問道:“為何不見劉郎君?小人來時路上,聽聞劉郎君‘躬耕養客’,此刻莫非還在田間勞作?”

  張氏一臉尷尬道:“讓鄭監見笑了。今日長沙桓氏大婚,仲達隨其族兄劉元龍參加婚禮去了。不過也快回來了。”

  “原來如此。”鄭當點點頭。

  張氏見二人滿身風塵,一臉疲乏之色,又見天色漸晚,說道:“鄭監遠來辛苦,我這便讓人收拾客房。”

  說罷讓宋妻周氏將前庭東廂房稍作收拾,用于安頓二人。

  鄭當二人拜謝,隨宋妻周氏離開。

  張氏手持金餅愛不釋手,忍不住和賴慈道:“仲達不通知鄧氏,真是失禮啊。”恐怕她更在意的是險些失去金餅的機會。

  賴慈猜測道:“仲達回來后,從不曾提及鄧氏,想必其中發生了什么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其實這事也不難猜測,鄧氏是天下數一數二的豪門大族,劉家則已然衰敗,劉景去鄧家拜訪,就算不遭到冷落白眼,也必然會感到巨大心理落差。

  劉遠當年娶她,也曾有過不少波折,娶零陵賴氏婦,尚且如此艱難,何況是南陽鄧氏女。

  鄭當此來,恐怕不僅僅是吊喪那么簡單。

  不過賴慈并沒有太過擔心,季叔無論家世、人品、才學、相貌,樣樣俱佳,這樣一位少年才俊,縱然家門一時衰落,又有什么關系呢。

  賴慈堅信季叔未來前途不可限量,鄧氏若是有眼無珠,敢于毀婚,日后必為天下所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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