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C先生在集裝箱貨柜前方的空地里停車時,隱身在側的15號就一眼認出來了,那所謂的C先生就是她的哥哥,或者說是名義上的哥哥拓真,雖然這是她早已料想到的事,但親眼看到他的出現,還是令她的心臟絞痛起來。
今天她表面上是應凱瑟琳的請托而來,實際上她得知了真相之后,即使不叫她來,她也會不請自來。
來倒是來了,她心亂如麻,連自己應該采取什么樣的態度、接下來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不過,有一點是確定的,無論她要做什么,都不能在這里做,必須要找到和他單獨相處的機會,因此多年的忍者訓練令她的身體本能地動了起來。
趁著拓真專注地聽凱瑟琳自述經歷,15號悄悄繞到車的另一側,從敞開的車窗中鉆進車內,然后又翻到后排前方踏腳的位置,身體側著躺在那里——她不能坐在后座上,否則座椅的凹陷可能會出賣她。
這個姿勢,令她無法看到外面發生的事,但她能聽出來場面發生了劇變,拓真很明顯地耍了凱瑟琳,令凱瑟琳憤怒不已——但這在15號的預料之中,因為凱瑟琳并不知道,這是15號的杰作,如果不是她將忍者學院的內部信息透漏給拓真,今晚就會是另一種劇情走向了…
15號向拓真泄密的時候,她并不知道向忍者學院發出委托的人是凱瑟琳,人海茫茫,哪兒有那么巧的事?但這么巧的事偏偏發生了,看似偶然的巧合,實則有其必然性在內,當凱瑟琳想要尋求擅長克隆技術的秘醫時,就一定會牽扯到拓真,但15號并不提前知情…就是這么陰錯陽差。
如果15號提前知道是凱瑟琳下的委托,那她還會向拓真泄密么?這個很難講,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因為很多決定都是臨時沖動之下做出來的,已經發生的事沒有“如果”二字。
從凱瑟琳和拓真的話里,她聽出現場似乎出現了第三者,拓真派第三者來對付凱瑟琳,然后他就回到了車上,心情不錯地啟動了汽車,揚長而去,似乎完全不為第三者的安危擔心。
可能是拓真對她的針對性培養的緣故,15號的覺醒比大部分超凡者的平均覺醒年齡要早一些,大約早半年到一年,聽上去似乎無關緊要,但這就像是比同齡人早一年上學,同齡人剛學會加減法的時候你已經學會了乘除法,同齡人還在學四則運算,你已經開始學一元一次方程…更何況她在“上學”前就已經早早開始了學前教育,相比于同齡人,優勢實在太大了,至少拉開了兩年差距,甚至更多。
這就是為什么在忍者訓練營里時,包括33號在內的同齡人全都被她輕易擊敗的原因,她甚至不需要用到全力,除了她本身的能力就是專門克制超凡者以外,她的啟蒙比她們早太多,早在踏入忍者訓練營之前,她就已經精準掌握了自己能力的使用方式,別人怎么比?
她當時并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克隆體,像每個一鳴驚人的天才少年少女一樣,她對自己充滿了優越感和沾沾自喜,覺得其他人都是傻瓜,仿佛連以前拓真對她的嚴苛訓練都值回了票價。
可惜,她滿心的竊喜卻無人分享,因為拓真嚴格禁止她跟他聯系,起碼在訓練營期間以及她在忍者內部站穩腳跟之前不允許她聯系他,她不清楚原因,但不敢違抗他的命令。
一晃一兩年過去了,她不僅成功地在忍者內部站穩腳跟,更是成為忍者學院的明日之星,被同輩羨慕,被大多數年長的前輩仰視,而她也似乎完全融入了忍者學院這個集體——當她確認這些后,知道自己跟拓真恢復聯系的機會到來了。
然而,當她打通他的電話,恨不得把自己取得的成就如數家珍地全部告訴他,等來的卻是他不耐煩的打斷,他甚至嫌棄她的速度太慢了,這令她很委屈。
他根本沒興趣聽她這一兩年來的經歷,立刻對她下了一連串指令,指示她在忍者學院內部拉攏一些同伴,結成小團體等等。
15號答應并照做了,不過這一兩年的忍者生活對她產生了潛移默化的改變,以前的她就如同一個在家中受教育而沒有上過學的孩子,雖然學識超過同齡人很多,但從來沒有體驗過集體生活,而女大本來就十八變,這一兩年對她的改變非常大,她第一次感受到了集體榮譽感,感受到了前輩的器重、平輩的順從和后輩的仰慕…最重要的是,她感受到了認同,這是對她非打即罵的拓真從來沒有讓她感受到的東西。
在進入忍者學院訓練營之前,幾乎每一天她都在拓真的呵斥聲中度過,他總是罵她笨、罵她慢,只有在她做得極好極好的時候,他才不咸不淡地“嗯”一聲,而在忍者學院里,她受到的是什么待遇呢?訓練營的老師對她贊不絕口,同伴對她望塵莫及,宗主對她青眼相加,這個反差…太大了。
直到這時她才知道,自己并不笨、并不慢,自己是令天才都黯然失色的佼佼者,這難免令她的心理產生波動。
雖然她在拓真多年的積威之下,慣性地按照他的命令行事,但在按照他的要求刪除或者誤導那些關于他的情報時,她肯定要掃一眼內容,才有把握不著痕跡地處理,而這些細碎的情報隱約指向他所從事的工作和研究可能涉及到對人體的克隆實驗。
說來可笑,15號在那時才第一次知道他的工作是什么,她和他并不是住在一起,她被放在一棟山區的房子里,他不定期過來教她東西,或者找人教她東西,然后又離開,說是去工作,讓她獨自練習,隔一段時間再過來檢查她的進度,平時也會通過在線視頻來遠程監督她。她問過他的工作是什么,但他從來不會回答。
那時她并沒有把“克隆”跟自己聯系起來,她單純地以為他是在做研究,是一位不被外界理解和接受的孤高科學家,但隨著后來更多的情報匯聚過來,甚至有情報提到他對超凡者的基因特別感興趣,在一些他跟其他人往來的電子郵件里曾經有過索要高端超凡者基因的要求。
看到這則情報的時候,15號心里沒來由地悸動了一下,但是她本能地避免往那個方向去想,這是大腦自我保護的本能。
這些情報都被她悄然刪除或者歸類為無價值情報,甚至連接觸到這些情報的忍者們如今可能都已經淡忘了,畢竟她們每天都在接觸無數的情報,其中大部分最終都會被證明是無價值情報,怎么可能把接觸到情報全都刻印在腦海里,更何況這些算是商業情報,在忍者學院的情報體系本來就屬于底層。
可惜,任她如何掩耳盜鈴,只要她還在不斷接觸關于他的情報,心中的疑問就會難以避免地愈發膨脹。
聯想到自己在成長過程中受到的打罵,她開始悄悄調查自己的身世,懷著極度忐忑的心情想知道他到底是否有個妹妹——令她欣慰的是,她在政府役所的記錄里查到,他確實有個叫優奈的妹妹,出生記錄什么的也有,一切都跟她很符合,而父母也如他告訴她的那樣早逝了。
她似乎終于可以放心了,打消心底那個極為荒謬的念頭,但在忍者學院受的訓練一直在提醒她,這些記錄都是可以偽造的。
她想忽視這個提醒,但是她辦不到,最后還是忍不住利用任務間歇的休假去暗中探訪,因為如果這些記錄是真的,一定可以找到相關的佐證,無論是證明還是證偽。
一開始她什么也沒找到,因為她沒有上過學,除了出生證明之外,沒有其他東西可以證明她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就算順著出生證明找到她出生的醫院,醫生和護士也不可能記得是否為她接生過。
像這樣的碰壁在忍者的情報搜集過程中很正常,于是她換了個思路,不是調查自己,而是調查拓真,因為他的人生不可能像她一樣是張白紙,一定可以查到什么東西。
結果,查到的東西完全超出了她的意料。
通過走訪以前教過他的老師和他就讀過的學校,她得知他確實有個叫優奈的妹妹,但這個妹妹只比他小幾歲,而不是像她一樣跟他有巨大的年齡差距。
但是后來不知什么時候,這個叫優奈的妹妹從他的戶籍里消失了,直到被15號的戶籍所填補,15號沒有查到她的死亡證明,費了好大的勁,才在警局“失蹤人口”里找到了她。
聽上去似乎還好,浪漫主義者已經可以腦補出一段感人的肥皂劇劇情——痛失愛女的夫妻經過一番沒日沒夜的折騰,終于又折騰出一個女兒,同樣取名為優奈,以彌補喪女之痛。
可惜,15號繼續走訪下去,發現拓真的父母其實很早就去世了,并不是政府役所里記錄的死亡日期,遠早于她的出生日期。
早已入土為安的兩個人是不可能折騰出一個女兒的。
那么…說不定她是拓真領養的,然后取名叫優奈?
但首先沒有相關的領養記錄,其次他為什么要大費周章地篡改或者隱瞞她的身世呢?為了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是領養的?有這個必要嗎?
她的走訪沒有理清任何一個疑點,反而牽扯出越來越多的疑點,疑點多到她想自欺欺人都辦不到。
其他方向都是死胡同,聯想到他的工作和專長,她不得不強迫自己面對心底最深處的夢魘——難道她是被克隆出來的?
超級浪漫主義者已經腦補出新的肥皂劇劇情——對妹妹關愛有加的哥哥遭遇妹妹失蹤的痛苦,于是奮發圖強,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難關,甚至違反世俗的道德,把妹妹克隆出來了…
聽上去感人至深,但這就引發一個疑問,如果他真的是因為對妹妹的關愛而克隆出15號,為什么從來對15號非打即罵不假辭色?這好像不是關愛妹妹的哥哥應有的表現吧?
當然,事情并非那么絕對,也許哥哥發現克隆出的妹妹與自己心中的妹妹相比,只是徒具其形,他意識到人類終究只是人類,不可能取代神的地位,他可以克隆出妹妹的身體,但妹妹的靈魂已經永遠消失在虛空里…在失望和悔恨的雙重煎熬下,他性情大變,記恨于她這個“偽物”,后悔把她創造出來了,對她態度惡劣也情有可原…
這是目前為止最合理的一種解釋了,雖然她是在極大的痛苦煎熬下推論出來的,但這種解釋里依然有一個無法圓上的疑問——他對她從小開始的嚴苛訓練并不是假的,這種解釋只能解釋他對她的惡劣態度,卻無法解釋他為什么要如此精心訓練她,這顯然是早在她出生時就已經策劃好的,他一開始就是這么打算的,并不是因為發現她只是妹妹的拙劣復制品才改變的。
所以很有可能,她根本與他的妹妹毫無關系,并不是他妹妹的克隆體,而是取自一個不相干的超凡者,只是為了便于控制她,或者其他一些理由,才賦予了她“妹妹”的身份,被起了同一個名字。
想清楚這點的15號簡直是痛不欲生,雖然他一直對她很苛刻,但她一直把他當成這世界上唯一的血緣親人,現在就像是她與這個世界的紐帶被切斷了,整個世界對她無比陌生。
我是誰?誰又是我?
15號像是被割裂了,表面上她還是那個忍者學院的明日之星,前途無量,而她的內心早已成了一片廢墟。
查到這里她就沒再往下查了,起碼沒有再刻意去查,一是因為拓真逼她趕緊按他的計劃對宗主動手,二是因為她現在起碼還有廢墟,還可以躲在廢墟里茍延殘喘,若是再查下去,說不定連廢墟都被夷為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