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暦元年五月壬午(十四)。趙昕的頭上,又多了一個頭銜:判將作監。
這是他父親為了獎勵他而特地賜下的官職。
當然了,這個所謂的將作監其實和他現在的忠正軍節度使、壽國公一樣,都是有名無實,只能拿俸祿,實際上半點事情都管不了的虛職,說白了就是個空頭頭銜。
因為,自立國以來,大宋的三省六部各個有司,就統統成為了作為官員轉官的寄祿之所。
你像范仲淹,他的本官是寄在戶部,為戶部郎中,但他一天都沒有去過戶部點卯。
人家在延州上班呢!
真正做戶部活的是政事堂制赦院的戶房(戶院),主官撐死了七品,就這還用的‘判’字。
趙昕的這個新頭銜也是一般。
整個將作監,現在甚至連個官署都沒有。
只存在于文字和紙面上,現實中不存在這么一個官衙。
而其職能,早就被三司搞走了,真正負責各類工程以及技術的部門,是三司的修造案。
不過,這對趙昕而言,卻也算是一個好事。
判將作監雖然只是一個空頭支票,但也意味著,他有了踏入權力場的資格。
從現在開始,他可以寫帖子去給其他有司了。
就用將作監的名義,打著溝通的名義,行指揮之實。
誰都挑不出錯來,也沒有人能指責他什么。
游戲規則就是這樣。
所以,趙昕很高興,便大手一揮,賞賜春坊內外,連燒水的寮子,也給了一貫錢!
劉永年和甘昭吉更是每個人都拿到了兩百貫的大紅包!
于是,春坊之中,立刻斗爭高昂,士氣大振!
到了中午的時候,富弼也打著朝賀的幌子,入宮來見趙昕,實際上,他卻是負著使命來的。
“國公,您聽說了昨日的事情嗎?”坐下來后,富弼就趁機問道。
趙昕點了點頭,昨天呂夷簡被韓相攔在東華門外的時候,可是有幾百雙眼睛都看到了。
然后馬上就轟傳全城,現在連汴京城里的孩子恐怕都知道了首相被韓相攔在東華門外的趣聞。
當然了,作為國公,趙昕的態度還是要端正的,他嚴肅的道:“孤昨日就已經命人訓斥過韓相了!”
“身為三衙大將,不思報國忠君,卻搞這些歪主意,成何體統?!”
他是國本,也是理論上的儲君,當然有資格訓斥韓相了。
說到底,三衙、皇城司和內侍省,與外朝的兩府是不同的。
更不用說韓相了。
韓相的祖父是韓重赟,趙匡胤的結義兄弟之一。
而韓相之父,更是太宗的駙馬爺,在理論上來說,韓相是趙昕的表叔。
趙昕和韓相既是君臣,也是親戚。
富弼聽著,卻是忍不住偷笑起來。
什么訓斥?
打氣吧!
勉強止住笑意,富弼輕聲的道:“此事,如今在汴京城內鬧得沸沸揚揚,許多小報都用了顯目的標題報道,申國公動了真怒,下令給開封府要嚴查小報造謠生事,如今開封府有司恐怕已經焦頭爛額了…”
“小報…”趙昕聽著,忽地笑了起來。
富弼則趕緊閉嘴,因為從傳統上來說,大臣們是不會主動在君主面前提起下面的事情的。
原因很簡單,君王萬一好奇起來,真的去查這些事情怎么辦?
要知道,宰臣們能夠掌握大權,靠的就是將君王與下面的庶務分開。
于是,君王所知所想的,無不是宰臣們希望他所知所想的事情。
只是呢,這中國正治,自古就無比復雜。
宰輔們雖然位高權重,卻也不能一手遮天。
朝堂兩制官員里,更是臥虎藏龍,宰臣們一個不小心就可能和丁謂一樣翻車,于是大部分宰臣,都會采取渾水摸魚的方法,用一堆繁瑣之事,分散官家的精力,將他們真正想隱瞞的東西,混在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務之中。
于是,這些人的正敵,也隨著進化,發展出種種應對之策。
像富弼這樣,假裝說漏嘴來勾起君王的好奇心,就是其一。
但出乎富弼的意料之外,趙昕并沒有追問‘何為小報’,更沒有問起小報上的內容。
他只是呵呵一笑,就將這個話題岔開:“既是如此,申國公可有對策?”
富弼聽著,心里面癢癢的,好似一拳打在了空氣中,整個人都難受的不得了。
卻也不敢把事情捅破,捅破了的話,呂夷簡恐怕就要去找他岳父晏殊算賬了。
只好悻悻然的道:“國公,微臣聽說,申國公今日請了本兵過府夜宴,大抵會和本兵商量吧…”
“章樞密會答應嗎?”趙昕看著富弼。
富弼搖搖頭:“怎么可能!?”
大宋兩府,除非正府和樞府和國初一樣,都是由重臣兼任,不然,永遠都不會一個鼻孔出氣。
他們會想方設法的斗爭!
像呂夷簡和章得象這樣老奸巨猾,久于政務的老臣,更是會將精力都放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上,盡可能的斗個天翻地覆。
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在大事上真正的合作。
于是,在外人看來,大宋兩府好像天天吵架。
但其實,自呂夷簡、章得象就任以來,兩府在許多重大軍國事務上,步調一致。
不然,若還是像過去的張士遜、王鬷一般,恐怕沿邊那里,得不到半點中樞的支援。
“這樣啊…”趙昕沉吟起來,良久,他忽然道:“正言替孤帶一句話給晏公…”
“孤希望晏公可以出面,到君前去向父皇懇請下降德音,以紓正府困境…”
他眨著眼睛,滿眼真誠、懇切:“如今,西賊猖獗,國家不能再內耗了!”
“正言以為呢?”
富弼卻是渾身都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起了面前這個小小的稚童身上的光環,心中于是生出被這位國公徹底看破的心悸。
于是,他躬身謝罪:“微臣死罪!”
“正言不必惶恐…”趙昕笑了起來,他前世和這些文官士大夫玩了一輩子貓鼠游戲,早已經習以為常了。
所以他心態放的很平。
富弼不會是最后一個來試探他或者想借助他干預政事的人。
而他,也確實需要很多很多像富弼這樣的人。
‘富弼’們想把趙昕當成工具人使用,但趙昕又何嘗不是想要這些人當自己的工具呢?
而權力與影響力,就是這樣來的。
所以,趙昕半點想怪罪富弼的意思都沒有。
“以后,正言不用繞這么大彎子了…”趙昕笑道:“難道正言以為,能瞞得過孤的法眼!”
富弼于是戰戰兢兢:“微臣不敢!”
便俯首扣頭再拜:“微臣謹奉德音!”
“如此便好!”趙昕笑著,讓劉永年上前扶起富弼,讓他坐下來,然后才道:“孤想讓正言替孤辦一件事情…”
“國公請吩咐…”富弼畢恭畢敬,無比虔誠的低頭。
“孤想辦一份小報…”趙昕微笑著:“卿且為孤出頭,做這個事情…”
“先把架子搭起來,把人手招聘好,再將地方選好,等孤的旨意…”
富弼不可思議的抬起頭來,看著面前的這位國公。
大宋百年,從未有君主、皇子想過自己辦一份小報。
至于兩府大臣?
便是有那個想法的,也絕沒有人有膽子。
就聽著趙昕道:“孤于夢中,曾聞有圣人曰:輿論的陣地,你不占領,就會被敵人占領!”
在趙昕的前世,他變法之初,輿論是極為不利的。
不止上朝堂上阻力極大,國子監和汴京城里的小報,也全然倒向了反變法。
最初,趙昕非常反感那些到處打聽消息,將朝堂甚至大內的事情,都打探了去的家伙。
所以,命令開封府嚴厲打擊,強制取締,甚至動了真格,將幾份小報背后的人揪出來,流放去了嶺南。
可惜…
禁絕與取締,治標不治本。
更何況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很快趙昕就發現,他越是強力取締,越是強力禁止,百姓就越喜歡越追逐。
所以,在他中年之時,便想通了,于是改變做法,命身邊的內臣出去也辦小報,和反變法的打對臺戲。
又將一批支持變法的文人,安插到保守派的大本營國子監去。
于是,情況果然發生了改變。
至少在輿論上,變法派開始能和保守派有來有回五五開,內外的阻力都大大減輕。
如今重來,趙昕豈會放棄前世的成功經驗?
富弼則是戰戰兢兢,只能俯首拜道:“臣,萬死不辭!”
就這樣,富弼成功被趙昕拉上他的賊船。
而在北宋正壇,永遠都是上船容易下船難。
標簽這東西,只要貼上了,就輕易撕不下來。
因為這是封建社會,傳統的道德,凌駕于一切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