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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帝王之心

  第二天一早,富弼就入宮來報告昨天身言書判試的結果。趙昕拿著富弼呈來的報告,連看都沒有看,就放到了一邊,笑著道:“銓曹的事情,有正言在,孤是完全放心的!”

  富弼那里敢信?

  別說眼前這位國公這段時間表現出來的種種了。

  便是他真的確實只是一個兩歲稚童,富弼也不敢等閑視之。

  因為,這個國公背后,可是當朝的天子、官家!

  于是,富弼立刻上前報告道:“托國公之福,今歲選人的質量與考績,都較往年大為提升!”

  “身言書判試,優勝者竟足有百人之多,良者三百余,余者僅有不足百人未能過考…”

  趙昕聽著,點點頭,他知道,這應該是題中應有之義。

  畢竟,他這個壽國公可是格外降恩,幫選人去掉了一個最不受控制的因素——相貌。

  自然成績大大提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而這些人,則從此都將在他們的腦門上貼上了一個‘壽國公門生’的標簽。

  封建社會就是這樣!

  人情大于禮法,禮法大于制度,便是君王也不能不承認這些潛規則。

  許多后世人無法接受和難以理解的事情,在如今,是司空見慣,甚至被人以為是合情合理的。

  旁的不談,后世的資本家們,若是來到北宋,必定會欣喜若狂,因為在這里,雇工是不允許隨意跳槽的,而扣發工資,甚至隨意開除患病雇員,則是他們的權力。

  當然了,他們也得接受,當官的可以隨意揉捏和盤剝他們的現實。

  就聽著富弼匯報說:“臣已經將本次身言書判試的頭三甲,上稟政事堂,請宰輔執政們陶鑄!”

  “哦…”趙昕聽著,便微笑著問道:“今歲流內銓有哪三人將得造化神功?”

  在大宋,普通選人,通過銓曹試的優勝而舉于正府,被宰執官堂除,稱為陶鑄,所謂陶鑄,神功造化所成也。

  “回稟國公,今歲流內銓所舉政事堂三人,分別是江寧府教諭戚恩民,應天府左司理馬文君、涇原路行營參軍傅耿!”

  趙昕一聽,心里面就清楚了,這又是文官們擅長的那一套分豬肉。

  你看,江寧府一個,應天府一個,為了照顧沿邊,也給涇原路分一個。

  于是,趙昕微微抬眼,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富弼。

  富弼連忙恭身拜道:“微臣死罪!”

  在這位幼年圣王面前,他自然知道是瞞不過的,若瞞過了還叫圣王嗎?

  只好是老老實實的俯首乞罪:“此乃舊制,臣雖有心,卻也無力,只能盡量選擢良吏!”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傳統的慣性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他這個判流內銓,也無能為力,根本無法更改。

  他若貿然變動,恐怕三京的官員一鬧騰,他就得滾去地方州郡待罪了。

  “戚恩民是睢陽先生的后人?”趙昕忽然問道。

  富弼的頭低的更低了:“臣萬死!”

  因為選戚恩民,這確實是他的私心。誰叫人家姓戚呢?戚同文的戚!

  這要放在春秋,就是孔子的子孫啊!

  徒子徒孫哪里敢不供著?

  但趙昕并沒有追究,只是道:“孤聞孔子曰:君子之澤,三世而斬,睢陽先生這一代還未出三代,所以,戚恩民當受先人遺澤!”

  睢陽先生戚同文,那可是大宋的文宗!

  大宋四大書院之一的應天府書院,前身就叫睢陽書院,是應天府文人戚同文和他的老師兼姐夫楊愨親手建立起來的。

  這對師徒,一生都醉心于教書育人,于是桃李滿天下。

  這師徒教育出來的弟子或者受他們資助成才的儒生,光是做到宰執官的就有十幾個。

  如今的朝堂上,從應天府書院或者睢陽書院讀書出來的重臣,也不在少數。

  著名的如范仲淹,不那么有名的如王洙,都是猛人。

  于是,對這樣的人物,便是活著,也會被禮遇,何況已經死了?

  死了的,那就是活菩薩啊,會被供起來的。

  便是趙昕,也只能接受這種事情。

  但還是給富弼提了一個醒——君子之澤,三世而斬,戚家下一代就要靠自己了,不能再靠這種關系來當官。

  有一個曲阜孔家,趙官家就已經很難受了。

  再來一個應天府戚家,這誰受得了?

  至于那大名府馬文君和涇原路的傅耿,趙昕自然也就不再過問了。

  這提點要適可而止。

  咄咄逼人的話,就可能會適得其反,起反效果了。

  富弼于是長身而拜,知道,這位國公的話不止是對他說的,也是對他身后的人說的。

  “好了…”趙昕站起來,對劉永年招手:“孤乏了,劉卿替孤送送正言!”

  富弼于是連忙起身,對著趙昕再拜而辭。

  看著富弼消失在自己的宮闕之外,趙昕忽地笑了起來,然后拿起了富弼方才呈來又被他放在一旁的那封名單,仔細的看了起來。

  “富弼果然不愧是將來能做到宰輔的人物!”

  “年紀輕輕,便已深諳了權術之事!”

  拿著這封名單,趙昕笑了起來。

  他所點名的人,一個不少,全在名單上的優勝之列,雖然都排在中間或者末尾,但評語卻相當高。

  這才是做事的人!

  過猶不及,矯枉過正,在正治上都是大忌。

  畢竟,出頭的鳥是要挨槍子的!

  所以,其實在大宋,真正愛護臣下的方式,不是一下子就把他提拔到顯眼的地方,而是先壓一壓或者先放到一個不顯眼的地方,慢慢栽培。

  放下手里的名單,趙昕走下床榻,對他來說,現在的這些人事安排,其實不過是隨手為之罷了。

  已經經歷了一世失敗的趙昕,心里面非常清楚。

  這一世要成功,其實,并不在于他手下能有多少歷史上的名臣或者曾經證明過能力的大臣。

  因為,這個世界,只有背叛階級的個人,但從來沒有背叛階級本身的階級。

  王安石夠厲害了吧?

  但終究也逃不出他的出身與見識的限制,眼光和視線,只能盯在那一畝三分地上,無法放眼天下、未來。

  哪怕趙昕將一個新世界放在他面前,他也無法接受!

  富弼、文彥博、韓琦、歐陽修、曾公亮不可謂不聰明能干精明了吧?

  但也終究只能知道農民、地主、土地、賦稅,縱然清楚這個世界已經出了問題,但終究無法悖逆他們自己的出身,于是成為了保守派,變成了頑固分子。

  故而,趙昕在前世就已經明白了。

  名士賢臣救不了大宋。

  士大夫儒臣更不能。

  因為個人的力量,在歷史大勢面前,微不足道。

  只有集體的力量,國家的力量,才能抗衡那浩浩蕩蕩而來的歷史車輪,才能避免被大勢碾成碎末,淪為灰灰。

  而這個集體,必須是一個新的階級,而不能是舊階級。

  因為舊階級必然保守,必然會守護他們的那一畝三分田,必然會死死的保護他們的既得利益!

  隨手將富弼送來的那封名單丟到火盆中,看著它被燒成灰燼,趙昕微微笑了起來:“此世,朕有的是時間,陪卿等慢慢玩!”

  于是,他轉過身去,問著面前的一個宦官:“京東路都巡檢甘昭吉何時回京啊?”

  “回稟國公,大抵應該就是這兩日了吧…”

  “哦…”趙昕點點頭:“甘昭吉回京后,立刻命他來春坊聽事!”

  比起劉永年,顯然,趙昕還是更信任甘昭吉一些。

  畢竟,劉家,也是既得利益的群體。

  現在是很可靠,但將來就未必了。

  經歷了一世風雨錘煉的大宋帝王,早已經對世界冷漠了。

  他已不再相信童話,只愿相信自己手中的力量與財富、權力。

  于是,他知道,沒有什么東西能永恒。

  現在的忠臣,未必不是將來的逆賊,史書上的奸臣,也未必不是君王身邊忠心耿耿的獵犬。

  忠奸善惡?

  那只是統治階級想讓被他統治的人知道的東西。

  所以,后世有句話叫: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又曰:勝利者不受任何指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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