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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屁股決定腦袋

  “曾學士…”趙昕扭頭看向一直坐在狄青身側,一副畢恭畢敬模樣的曾公亮,道:“今日,有勞學士辛苦這一趟了!”

  “微臣不敢當國公之謝…”曾公亮連忙起身道:“為國公效命,這是微臣的福氣!”

  “學士果然公忠體國!”趙昕于是立刻就贊道:“若大宋上下,皆如學士,父皇就不必那么辛苦了!”

  “臣惶恐!”曾公亮立刻拜道,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

  他知道,若今天這位壽國公的話傳到了兩府宰臣耳中,恐怕等待他的不會是獎賞,而是猜忌和隔離。

  他可不是狄青、富弼這樣的中低階官員、將領。

  而是實打實的翰林學士,已經走完了所有大宋宰執在拜官前的全部程序——進士甲科及第——任地方知縣——國子監直講——天章閣侍講——天章閣侍制賜紫金衣,本官也升遷到了翰林學士。

  于是,成為了事實上的宰執官儲備。

  只要官家想和希望,他是隨時都可能拜任宰執的。

  于是,對待他這樣的官員,兩府大臣是既拉攏又打壓,既親近又敵視。

  對任何可能導致他拜任宰執的事情,都會格外敏感和小心。

  因為,一個蘿卜一個坑。

  大宋的宰執官,就那么幾個坑。

  他曾公亮拜任的話,就一定會有人被罷官,出知地方,去州郡玩泥巴。

  若宰執官們已經在任兩年左右的話,可能還會有人選擇成人之美,結個善緣,為將來子孫留下些香火情,于是便順水推舟,將他曾公亮推到宰執官的位置上。

  但問題的關鍵在于,現在的宰執官,都是去年七月以后才拜任的。

  甚至有人才上任不過兩個月。

  這就不會有人肯輕易離任了,更不會有人會在涉及到關乎其切身利益時,心慈手軟。

  現在的兩府宰執,都將是一頭易怒而好斗的雄虎。

  他們會誓死保衛和堅守自己的官職。

  上任幾個月就被罷?

  以后還能有起復的機會嗎?

  可沒有人會忘記當年石中立被拜為樞密副使,結果不過十一個月就被罷官。

  而到現在了,石中立卻絲毫沒有半點要被起復的可能性。

  為什么?

  有污點了啊!

  十一個月就被罷,一年都沒滿,官家就算想拜任,也要考慮朝臣的反應。

  而且萬一他這次又做不好,結果還是匆匆罷免。

  這國家顏面和大臣體統還要不要了?

  所以,曾公亮的緊張和不安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不是他不想為宰執,而是他害怕,這位壽國公其實只是純粹客氣的說幾句場面話,然后兩府的大臣就當真了,結果他曾公亮就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靶子,被兩府大臣輪流摩擦,但這位國公卻只是在旁邊看看就不說話了。

  這真不是他多慮,而是這大宋官家們,素來都是這么個德行。

  李迪、寇準都是受害者。

  趙昕自然清楚曾公亮的憂心與害怕所在。

  曾為君三十多年的他,對大宋文臣們的了解,可謂是清楚無比。

  別人一撅屁股,他就知道要拉什么翔了。

  更何況,曾公亮的為人,他清楚的很。

  所以,趙昕笑了笑,讓劉永年上前扶起曾公亮,道:“學士何必妄自菲薄呢?”

  “國家用人素來是用賢不用親,用能不用庸!”

  “所以,愛卿不應該如此,而是應該抬起頭,挺起胸膛,勇敢的承擔國家的責任,為父皇分憂,為天下理事!”

  這就是赤裸裸的表達自己希望這位學士再進一步的愿望。

  而且話里話外,都暗示了對某幾位宰臣的不滿。

  特別是那一句用賢不用親,聽得曾公亮只敢低著頭,連看都不敢看趙昕一眼,更不提答話了。

  因為,如今的兩府,恰好有兩位執政官,是趙家的親戚和裙帶官。

  參知政事王貽永、晁宗愨!

  特別是王貽永!

  這可是趙家的女婿,太宗的鄭國公主的駙馬,真宗皇帝的妹夫,當今官家的姨父,壽國公的姨祖!

  但,這樣的一位駙馬親戚,卻在不久前的兩府集議上跟著首相呂夷簡投票反對壽國公的建議。

  若其成功了,也就罷了。

  天塌下來,還有個高的首相頂著。

  偏偏他失敗了,兩府集議最終在官家的親自干涉下,完全采納了壽國公的建議和意見。

  更嚴重的是,現在的一切事實都證明了,壽國公果然明見萬里,人在汴京,便已定萬里之外的軍國之事。

  元昊果然埋伏了重兵在六盤山上,意欲誘大宋王師深入。

  此事,經過陜西經略安撫司的重臣們的上書,現在,已經是人盡皆知!

  于是,朝野輿論立刻就將矛頭對準了王貽永與晁宗愨。

  尤其是王貽永,被責備和攻擊的最多。

  就在前天,右諫議大夫知諫院張方平就直接在君前對王貽永發難,指責他‘不能輔佐天子,以安國家…阿附權臣,趨炎附勢,實非宰輔之良人!’。

  王貽永于是當殿脫帽謝罪,在官家面前乞罷去。

  官家連忙命人扶起這位參知政事,安慰和勸勉了他許多話,又將張方平的彈章留中不發,這才讓這位駙馬涉險過關。

  然而,這只是暫時的。

  像王貽永、晁宗愨這樣的趙官家的親戚或者裙帶關系提拔起來的官員,他們的位置和官職穩固與否,其實和政績沒有太大關系。

  而是取決于官家信任與否。

  王貽永、晁宗愨,一個當日投票反對,一個棄權。

  在官家眼里,恐怕都已經不可靠了——你們連這么點擔當都沒有,朕為什么還要讓你們身居高位?

  晁宗愨可能還好些,他已經老了,估計這次拜執政就是他最后一次拜官了。

  而且,晁宗愨終究是文官,所以,官家會留面子,但王貽永身為駙馬,卻不幫趙家,胳膊肘朝外拐,還被證明拐錯了方向,差點壞了國家的事情!故而,在官家面前,這位駙馬必然大大失分,被罷官大抵已經只是時間問題了!

  但這又牽扯到了另一個問題——首相呂夷簡,肯定會保王貽永!

  這關乎這位首相用人施政的信譽。

  若他保不住王貽永,或者說不能盡量讓王貽永有一個臺階下,那么這位首相以后就要威信掃地。

  心中想到這里,曾公亮哪里還有膽量接話?

  申國公呂夷簡,那可是鎮壓了整整一個時代的強人。

  李迪、王曾、王隨這樣的名臣與強人,都是他的手下敗將。

  也就范希文那樣的人,才敢去捋這位的虎須,不怕他的打擊報復,曾公亮就沒有范希文那么大的膽子了。

  可惜,曾公亮自己是無法決定的!

  因為趙昕已經下定決心了!

  王貽永必須去國!

  因為,這關乎他日后的威信與威權問題。

  不然,若王貽永順順利利的體面下臺,以后他說話,還有幾個人會怕?

  恐怕會和他的前世一樣,哪怕身為帝王,也照樣有人敢和他陽奉陰違,避實就虛。

  如此,他做事的效率,豈不是就要大打折扣了?

  所以,趙昕給劉永年使了一個眼色,讓劉永年將曾公亮扶起來,扶到自己面前,然后趙昕就看著這位如今還很膽小謹慎的翰林學士,語重心長的道:“自先帝以來,國家制度就沉珂百現,諸事繁瑣,學士難道甘坐一旁,眼睜睜的看著國家的事情,就這樣糜爛下去嗎?”

  “今天,大宋王師已經連西賊都有些無法收拾了,若再這樣下去,未來豈不是連交趾、南詔、朝鮮和日本這樣的屬國,也能凌駕于大宋之上了?”

  于是,曾公亮再也無法推脫了,只能躬身拜道:“使蒙官家召,臣必鞠躬盡瘁,為社稷效死!”

  趙昕看著他,露出一個欣慰的神色,道:“孤今日讀史,聞周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

  “學士,當以此勉之!”

  “臣惶恐…”曾公亮于是再拜。

  趙昕呵呵的笑了起來,奶音十足,如銀鈴一樣脆耳、好聽。

  但在心中,趙昕是很明白和清楚的。

  這大宋的文官們。

  包括眼前這位曾公亮,以及如今在野在富弼、夏竦、范仲淹、韓琦等人,還有未來的文彥博、王安石、呂惠卿們。

  這些人在野的時候,一個比一個忠。

  天天在臺諫和察院攻擊著兩府大臣,總感覺這兩府要出曹操、李林甫。

  要求天子總覽大政,獨斷一切。

  兩府大臣們,只要做好天子吩咐的事情就足夠了,不必對天子的決斷指手畫腳。

  然而一旦這些人屁股坐到了宰執官的位置上,那就完完全全的變了。

  仿佛從前那些話不是他們自己說的一樣,開口閉口都是祖宗成法,國家制度了。

  從前,皇帝內降文字,他們歡喜鼓舞。

  但現在,他們卻極為厭惡和反對皇帝內降文字,干涉兩府事情了。

  所以,趙昕知道,曾公亮若拜任宰執官,那么下次見他,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恭順、聽話了。

  屁股決定腦袋!

  身為宰執官的曾公亮與身為翰林學士的曾公亮,就必然會是兩個人。

  而,這就是大宋!

  好在,趙昕其實現在也并不需要在兩府里有他的人。

  因為…

  看著曾公亮與狄青畢恭畢敬的趨步而退,消失在視線中。

  趙昕微微的伸手,假作在釣魚一般。

  “太公無鉤而釣文王…”他心中笑著:“朕今以曾公亮為餌,以釣閣下,閣下能熟視無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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