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昕沒有等太久,便聽到了一陣喧嘩聲從外面傳來。“恭迎陛下…”
“恭迎官家…”
此起彼伏的恭迎之聲,由遠而近。
只是片刻,殿外的腳步聲便已在耳畔響起。
嘎吱,殿門被人推開。
殿中的宦官、宮女們立刻就轉過身去,跪下來:“恭迎官家…”
趙昕聞聲,抬起頭,略帶著激動的向著珠簾外看去。
油燈燈光照耀下,一位身穿著褚袍,戴著一頂璞頭的中年男子,映入視線。
他約三十上下,神色憔悴,但雙目有神,留著長須,看上去和藹可親,一副鄰家大叔一般的模樣,幾乎沒有任何攻擊性。
趙昕看著這個男人,眼眶頓時濕潤了起來。
“父皇…”他猶豫著,吞咽著口水,忍不住低聲喊道。
來者,正是他的父親趙禎,當朝的大宋官家,最新的官方正式稱呼是:體天法道欽文聰武圣神孝德皇帝。
這個頭銜很長對不對?
但在唐宋,這個尊號還算短的了。
已故的真宗皇帝,生前群臣給他敬獻的尊號長達二十個字,像繞口令一樣,光是看著都讓人感到頭疼。
“二郎…”趙禎一個箭步,就躥到了趙昕床前,激動不已的看著端坐在珠簾后的趙昕,立刻就對著在床榻前的許希問道:“許翰林,壽國公怎么樣了?”聲音卻是因為激動而有些變形了。
這也怪不得他。
畢竟,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是農村的老農都知道的事情!
而這位官家年已而立,膝下僅得這么一個可以繼承大統,承嗣社稷,傳承香火的兒子,當然是看得比一切都寶貴、珍惜。
“官家,國公一切無恙…”許希小心翼翼的答道:“臣方才為國公診脈,得其脈象平穩,見其呼吸正常,面色紅潤…”
“臣為官家賀!為天下喜!”許希俯首拜賀。
趙禎聞言,仿佛心頭大石落下,喜不自勝的道:“賞!賞!”
“翰林醫官許希,服侍壽國公有功,除翰林醫官使,賜緋服!余者宮人各有賞!”
殿中眾人聞之,都是面帶喜色,連忙磕頭謝恩。
許希更是喜不自勝!
翰林醫官使,這可是所有太醫們朝思暮想的差使,也是大宋太醫們為官的頂點了。
而趙禎則已經將視線聚焦到了那端坐于珠簾后的小小身影之上。
“二郎…”他輕聲喚著乳名。
“阿耶…”突兀的,一個稚嫩的身影從珠簾后鉆出來,小小的人兒,張開手臂,闖入懷中:“阿耶…阿耶…”
稚嫩的乳音入耳,懷中感受到了一個小小的身軀的溫度。
這位官家于是淚流滿面,抱著愛子,輕聲應了一句:“哎!阿耶在呢!在呢…”
于他而言,只要愛子還在,那么一切都值得了。
所有人靜靜的看著這個畫面,沒有人出聲打擾。
趙昕也是緊緊貼在自己父親懷中,感受著這片刻的溫馨與安寧。
前世,他最對不起的就是這個男人,他這個身體的父親。
回想著前世,父親的諄諄教誨,耳提面授的種種事情,以及種種寵溺與愛護,他的眼淚就不爭氣的流了下來。
他的父親晚年,與他一般,淪為了文官士大夫們的機器與木偶。
以至于文彥博、富弼等人,居然能越俎代庖,代君行政。
而偏偏,那時的他,還沉浸在王霸之氣一發,天下納頭就拜的美夢之中,沉迷在文官們與后世公知們聯手編織的所謂‘民豬’迷夢里。
直到晚年,回首往事,他才發覺,父親早已經提醒過他無數次了。
而他卻每一次都誤解了父親的暗示。
以至于最終淪落到那個處境,于是,只能親自為自己的幼稚買單。
而今再來,趙昕緊緊的抱住自己的父親,在心里發誓:“父皇,此生,兒臣絕不會再辜負您的期許了!”
“朕,必為堯舜!”
口含天憲的堯舜!
一言而決天下事的堯舜!
四海之內,六合之中,神靈所生,鳥獸人神,莫不膜拜的堯舜!
但這份短暫的安寧,維持不了太久。
“官家…”一位戴著五梁進賢冠,穿著紫金袍的老臣,躬身近前,小聲的提醒:“您該問問壽國公了…”
趙昕聽著,看了那位老臣一眼。
那是一個眉目慈祥,看上去人畜無害的老人。
大約六十歲左右,留著宋代士大夫最常見的長須,胡須略微發白,和多數士大夫一樣,面有富態,大腹便便,但精神抖索,似乎充滿了精力,只是,他似乎總是習慣瞇著眼睛,以至于趙昕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神。
趙昕注意到,他頭上戴著的五梁進賢冠的左右兩側,垂著三只黃金做成的小蟬。
這在大宋,是宰相的象征。
只有宰臣、使相,才可以在五梁進賢冠上加上這種名為籠巾貂蟬的飾品。
而如今的樞密院首腦章得象,并沒有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所以,章得象還不能用籠巾貂蟬。
故,這老人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了。
“申國公呂夷簡!”趙昕暗念著這個名字,腦海中,有關呂夷簡的文字描述和履歷,隨之出現。
呂夷簡,字坦夫,淮西路壽州人,生于太宗太平興國三年(西元978年),父為故光祿寺丞呂蒙亨,其叔為太宗宰相,太子太師、許國公、中書令呂蒙正。
呂夷簡于真宗咸平三年進士及第,補為絳州推官,后知濱州,始為治民官。
正是濱州任上,呂夷簡聲名鵲起,火箭般的升為禮部員外郎、刑部員外郎兼侍御史。
又在出使遼國時,表現優異,升為知制誥。
真宗晚年,便從知制誥遷刑部侍郎權知開封府尹,而在大宋,知開封府的官員,素來都是被當成儲相看待的,基本上只要不中途夭折,必定為相!
果然,乾興三年,真宗駕崩,新君即位,太后垂簾聽政。
七年后,呂夷簡便從龍圖閣直學士、權知開封府任上以本官加集賢殿大學士,拜為中書門下平章事,開始成為大宋宰相!
當年八月,又加昭文館大學士,為首相!
而在那以前,呂夷簡就以龍圖閣直學士的身份兼伴讀,在趙昕父親趙禎老師李迪的授意下,陪伴在趙禎左右,保駕護航很久了。
自從天圣七年拜相以來,迄今整整十一年,呂夷簡當了九年的宰相。
只在明道二年和景祐四年短暫罷相。
想著這些前世所記的事情,趙昕看著呂夷簡的神色,就變得從容起來。
因為,他知道,呂夷簡是絕絕對對的帝黨。
與他以及他的父親,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只要大節不失,小處呂夷簡必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幫著鼓噪。
只是…
前世當了三十余年官家的趙昕,非常清楚。
大宋朝堂,有帝黨,就必然有異己。
就像有改革派,一定有保守派在旁邊使絆子。
這是祖宗家法,名曰:大小相制,異論相攪。
既然首相是帝黨,那么兩府的另外一位首腦知樞密院事章得象是什么人就已經呼之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