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我先是在心中提取了這則故事里的關鍵要素,再經過思考,然后試探地說:“你的意思是,外來神的觸覺,本質上是一種擬態怪物,會在吞噬受害者以后,獲得受害者的記憶,并且擬態為受害者的外表;而與此同時,它們毫無怪物的自覺,會把自己誤以為是受害者本人。是這樣嗎?”
“大體上是這樣的。不過…”都靈醫生在同意之后,又話鋒一轉,“與故事中的熊不一樣,觸覺往往并不存在實體,而是會以某種抽象的形態,造訪我們所處的宇宙。那或許是一段不經意的思考、一道源頭不明的噪音、一行似乎是污漬在巧合下形成的字跡…不一而足。在其他人看來,受害者的生活很可能是波瀾不驚的,卻全然不知,受害者早已在人生的某一階段,就從里到外都被完全啃噬、消化、頂替了。”
她所描述的東西,聽上去和某些虛構故事里,以進入其他人身體的形式完成復活的“穿越者”頗具雷同,但是,和我這個來自于其他宇宙的靈魂,又有著根本上的不同。因為,我既沒有奪走過其他人的身體,也沒有獲得過其他人的記憶,而是帶著我自己的記憶,在這個世界上投胎轉生,從零開始重新成長起來的。
那么,為何劍客又會如此篤定,我就是“觸覺”?
都靈醫生繼續解釋道:“究其根本,觸覺,其實是外來神的細胞,外來神或有意、或無意地,將其抖落到了其他宇宙。當然,因為我們尚不清楚外來神的生命形態,甚至連那是不是生命都不了解,‘細胞’一說只是牽強附會,你姑且聽聽就好,無需細究。
“雖說那僅僅是小小的細胞,但對人類而言,卻是莫可匹敵的怪異,連強大的靈能者,也有過被觸覺吞噬和置換的記錄。
“觸覺似乎會對行星的環境進行考察,而這種考察的目的到底為何,誰也不知曉。同時,觸覺因為并非人類,所以具備著種種人類所不具備的本領;但另一方面,因為要潛伏在人類社會里,所以這些本領都不會直接顯現,而是會以人類本身所具有的天才的形式表現出來。
“在完成置換以后,觸覺的意識會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是以受害者的記憶和經驗為主體的表面意識,還有一部分是細胞本身的意識。后者會以潛意識的形式,在幕后操縱前者。其實觸覺本身不具備‘意識’這種對外來神而言低等級的概念,之所以會變成這樣,大約是因為我們人類就是這種意識結構吧。”
不愧是都靈醫生,她的知識非常豐富,找她是正確的。
劍客之所以會說我是觸覺,根據是我在武術上表現出的非比尋常的天賦嗎?似乎不僅如此。我記得他拿出過一個石印,在看過那石印以后,他才非常篤定我是觸覺。
我向都靈醫生詢問,凋零信徒是否有著檢測觸覺的方法,她給出了肯定的答復:“大約有五十種以上吧。”
“這么多?”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更加沒料到的是,她還補充道:“其中四十五種以上,是凋零信徒發明的。沒想到吧?”
我心服口服地說:“確實沒想到。”
“事實上,全球超過一半的因被人阻止而失敗的外來神獻祭儀式,都是凋零信徒所阻止的。”她說著超出一般人常識的發言,“凋零信徒和外來神信徒有著不可調節的沖突。因為凋零信徒所信仰的凋零,可以說是被這個行星的生態圈所孕育出來的究極存在,也就是所謂的‘本土神’。作為本土神的信徒,自然無法坐視外來神將自己的觸手伸入這個行星。我這樣說,你能明白嗎?”
“明白。”我回答,同時想到,這個世界的人類還真是艱難,本土神是個一醒來就要炸毀地球的東西,外來神又盡是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僅僅目擊到就會讓人陷入瘋狂的怪物。反抗外來神魔爪最積極的居然不是聯盟官方,而是成天想著怎么拉全人類一起去死的凋零信徒。
而全民信仰的拜火教所崇拜的太陽神“克圖格亞”,根據我在“安息鎮”事件里所掌握到的信息,又似乎有著重大的外來神嫌疑…
這種種險惡的線索,令我不由得產生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念頭:自己以后是不是應該多查查資料,看看能不能想辦法帶著家人們,回到自己的故鄉世界。
但在此之前,我必須先摸清自己身上的問題。
“你剛才所說的檢測觸覺的方法,其中有沒有一種,是這樣的?”我說完,向她描述了劍客拿出來過的石印。
都靈醫生回答道:“那是凋零信徒們經常使用的檢測道具。但那道具偶爾會判斷失誤,因為它所檢測的,嚴格地說并不是觸覺,而是外來神的氣息,只會對帶著濃郁氣息的對象起反應。當然,一般來說,如果都濃郁到了會使其起反應,那十有八九就是觸覺了。但凡事皆有例外。”
這么說來,劍客的石印所檢測到的,也有可能并不是我,而是我體內的血之力…我一邊告訴自己要鎮定,一邊繼續問:“還有其他簡單的檢測方法嗎?我是說,連我也能使用的。”
“有。”她似乎想了想,又說,“電話里說不太方便,我等會兒用短信發給你吧。”
“謝謝。”我說,“另外問一下,如果凋零信徒遭遇了觸覺,一般會如何處理它?”
“如果有處決的條件,就會當場處決。”她回答,“而如果不行,則會當場布置‘遣返儀式’,設法將其遣返到本來的宇宙。”
倘若有人旁觀過我的故事,或許會覺得,我的武術天賦,是在穿越以后才獲得的。
其實不然。
從前世開始,我就已經具備了與其他人不在一個層次上的運動神經。雖然不怎么打架,但打架從來沒有輸過,連學會武術的人都不是我的對手。不過當時的我連武術的基本功都沒有學過,所以也談不上瞬間分解其他人的武術了。要類比的話,就好像是存在一個天才,只憑借初中數學知識,就能夠解開世界級的數學難題,但反過來說,如果這天才連小學階段的數學都沒有學過,那么成就也不過如此了。再怎么頂尖的天賦,如果不經過打磨,也無法開花結果,我的武術天賦如果沒有經過長期而又嚴酷的訓練,到最后也是被人拿槍打死的程度。
換個角度來說,或許就是因為我的天賦過高了,所以才不至于去想學習武術。因為正常人要憑苦練才能辦到的事情,我僅憑天賦就能辦到了,又何必如此折騰自己呢?而另一方面,因為缺乏比較的對象,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天賦的底細。如果前世有人突然走過來跟我說,“你只要努力鍛煉就能用手刀砍出音爆云”,我根本不會相信,甚至會想,“胡說八道,你說的真的是武術,而不是什么超能力嗎?”
甚至就連我自己,在這邊最初發現這個天賦的真面目的時候,也很是懷疑,以為自己不是天才,而是瘋子。
如果我前世就意識到了,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吧。
但是,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這一切都是我的誤會,其實我的天賦,雖然本來也很好,但不至于進化到現在這個地步。其實前世的我只是普通的運動神經很優秀而已,真的沒有在這邊這么厲害。其實在不知不覺中,我早已在新人生的某一階段,就被外來神的觸覺所啃噬、替換,而我連自己早已不是自己也毫無自覺。我的天賦,是因此而變得如此非凡的…
我凝視著早已結束通話的手機,等青年洗完澡,走出來問我怎么了,我才醒過來。
現在青年已經換掉了那身濕透的衣物,他穿的是從旅館老板那里買來的略顯寬松的格子襯衫。我暫時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所以方便起見,先叫他“格子襯衫”。
我告訴他沒事,然后轉身走入浴室里,取出來一個臉盆,先是拿出紅色粉筆,在底部刻畫簡單的儀式圖案,再往里面裝滿自來水,端出來,放到了床柜上。
這就是都靈醫生告訴我的“其他的檢測方法”,能夠準確地識別出對象是否為外來神的觸覺。我只需要將鮮血滴入這盆水里,再看看顏色有沒有異常變化,就能夠完成識別。如果水沒有突然變成墨色,那就說明不是觸覺。凋零信徒居然能夠將檢測儀式簡化到這種地步,真要欽佩他們對于外來神那前仆后繼永不熄滅的斗爭熱情。
格子襯衫驚詫地看著我,而我則背過身去,拿出反靈能短刀,打算劃破自己的手指。直到這時,我忽然發現,刀尖竟在控制不住地顫抖。
確切地說,是我握著刀的右手,正在顫抖。我用左手按住了右手腕,但是左手也在不住地抖。而在腦海中,則不由自主地響起了都靈醫生講述那則故事的聲音:原來真正的他,早已在那天回家時,連肉體同靈魂,都被吃人的熊所吞噬了,而現在的它,不過是披著人皮的異形而已。
我好害怕。
雖然我早已明白,自己不過是個容易擔驚受怕的膽小鬼而已,正因為如此,才要披上恐怖的外衣,讓那些兇神惡煞的壞人,也錯以為我是個人物。但是,我居然會因為那則故事,會因為觸覺一說,而害怕到這個地步。害怕到連刀都握不穩,丟人現眼至極。
我盡可能地使自己的心緒平復,這個樣子絕對不可以讓格子襯衫看到。雖然讓他看到也沒什么,他連我的身份也不知道,難道還能在事后廣而告之嗎?但是,我就是不想被其他人看到自己擔驚受怕的臉。那樣違背我的美學。
我終于下定決心,劃破手指,讓血滴入了臉盆里。
在這之后,我凝視了臉盆很長時間。而盆里的水,在暈開血滴以后,一直都很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