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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愚者(二)

  武夫發送給我的郵件,內容相當簡單,大意是他最近想要與我會面,但是不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如果方便,那么他希望我能把自己現今的住址告訴他;而如果不方便,那么他希望我抽空,主動到河貍市去找他。他說自己最近會在河貍市住上幾天到十幾天的時間。

  我看著這封郵件,思忖片刻,然后將一家快餐店的地址,和碰面的時間一起發送給他。

  是的,我與這個如今變得家喻戶曉的武夫,其實是舊識。

  我與他初次結識的時間,甚至先于我與前任搭檔。

  為了說明與他結識一事的來龍去脈,有必要先從我學習武術的經過開始講起。

  我之所以會學習武術,是因為相關統計結果顯示,武術家覺醒靈能的概率比起一般人更高。健康的身體,能夠培養起健康的靈魂;而強壯的身體,自然能夠培養起強壯的靈魂。雖說其他體育運動也同樣有著強身健體的作用,但大約是性格使然,我這個人,就是更加喜歡帥氣的事物。而我對于帥氣的定義,就是能夠瀟灑地將壞人打倒在地。說得難聽些,就是暴力。所以我最終還是選擇了武術。

  起初,我聽從徐盛星的推薦,去了一家普普通通的道館,報名了較為長期的興趣班,跟隨館中的老拳法家學習武術基礎。因為我有著過人一等的武術天賦,所以在技巧層面上進步神速,至于打熬身體方面,這終究還是急不來。只是,我越是學習,便越是困惑。

  這個困惑就是,不知何時,且不知為何,我似乎已經掌握這個道館的最終奧義了。不對,其實我很清楚自己是怎么掌握的。因為那些師兄和師范就在同一個道館里天天演武,我看在眼里,回家以后有樣學樣,居然也仿得八九不離十。

  但是,如果僅僅用眼睛看,就能把其他人的拳法學過來,那還要拳經做什么、還要師范做什么、還要道館做什么?因此我不自信,就把領悟藏在心里,老老實實跟著其他學徒打熬身體。

  當我總算意識到自己的領悟并非幻覺,而這家道館對我的確再無助益以后,我就直接退出了興趣班,自己在空閑時間訓練。

  遺憾的是,在訓練到某個瓶頸以后,我還是沒能覺醒靈能。我只好假設,是自己的訓練還不夠多。如果去學習更多的武術,或許會有所成效。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一個殘酷的事實,那就是,自古以來,凡是像我這種靈感重度缺陷的人,從來沒有過成功覺醒靈能的例子。

  對,從來沒有。

  不是罕有,就是沒有。

  而這,就是攔在我這種人面前的,堪稱絕望的高墻。

  繼續說回往事:我為了學習更多的武術,而將目光投向了更多的道館。我想,難道自己非得一家家報名過去,做那些人的學徒嗎?我雖然不是沒有這個耐心,但我沒錢,也不好意思問徐盛星要錢。這些興趣班要錢可多了,有的道館還不面向社會招生。既然自己能夠僅憑觀看就學會他人武術,那么不妨去踢館,逼迫他們使出渾身解數好了。

  就這樣,我蒙面挑戰了一家又一家道館,將他們的武術秘技全部學來。所幸聯盟交通便捷廉價,讓我能在空閑時間里去到更多更遠的地方,空閑時間更多的時候,連櫻花地區的道館也去挑戰過。也逐漸在武術界闖出了頗為響亮的名聲,人們甚至還給我取了綽號。

  這期間發生的種種冒險,如果鋪開說,那就又是另一個故事了,所以這里就直接講到我與武夫相識的那一天。

  那時我人在外地,正走在一條大雪紛飛的山道上,目的地是一家聲名遠揚的道館。就在這時,有人攔住了我。

  來者是一名六十多歲的老人,身穿布衣,身材強壯,似乎已久等多時。他一見我就問:“聽說最近數月,武術界出現了一號來路不明的蒙面人,他有著一雙能夠洞悉所有武學的魔眼,任何武術秘技一看便會、一試便精,這個人就是你嗎?”

  “是我。”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那時的我大約是吃虧太少了,與靈能者戰斗的次數也不多,所以沒有現在的謙虛。如今回憶,連我也覺得那時的自己有點討人嫌。

  話雖如此,對著這武夫,我也不敢掉以輕心。他在這天寒地凍的地方,似乎散發出來一股灼熱而又狂暴的氛圍,僅僅看著他,就覺得眼球發干,甚至要起褶皺。這真的不可思議,他怎么看都是走“金剛”路線的武術家,因為這種武術家是用過于酷烈的方式訓練自己,所以走得越遠,巔峰期越短。但眼前這個老人,卻讓人覺得還在巔峰,仿佛他在金剛法的道路上走得太遠,所以繞行地球一圈,從反方向走過來了。這簡直是違背天理。

  當我知道他就是那個傳說中的拳神時,已經是我打敗他的一周以后的事情了。

  在我戰斗過的所有武術家里面,他是唯一一個直到我都打贏了,都還沒看明白他為什么這么強大的人,后來我又與他較量過兩次,這才算是把他的一招一式全部學了過來。不得不說,與他的三次戰斗,我的收獲甚至超過了其他所有。他的武學素養之豐富,不止是能用浩如煙海來形容,還有著足以將其全部串聯的像總綱一樣的東西,日后我之所以能開發出“化零為整”,也是因為有過那三次較量。

  其他武術家都非常敬畏他,認為他的身體里流淌著古代的超級靈能者的血,所以才與自己云泥之別。不過,據我觀察,武夫的天賦不過是中人之姿。我倒也能理解其他武術家為何要那樣想,因為武術之路是殘酷的,沒有天賦就是沒有天賦,不是說勤加苦練就能打破天賦桎梏,苦練過頭反而還要傷到根基。不過話說回來,若是有武術家能夠進化到打敗特級靈能者的地步,那就已經不是用天賦好就能形容的次元了,所以反而不是那么計較天賦。或許武夫也與我一樣,在人生的某個階段,從心靈的極深處,領悟了某種無法用人類的語言來形容的抽象之物——就好像我領悟了化零為整一樣。

  時間回到現在,我已經先到快餐店,找了位子坐下來。

  片刻后,武夫也到了。他推門而入,而站在近處、每逢來客就會說歡迎光臨的服務員,卻好像根本看不到他。這是心法達到天人合一境界的武術家的特征,能夠抹殺自己、融入自然,連靈能者都難以覺察,也是我過去刺殺靈能者的關鍵技能。

  心法這個詞語,看似玄幻,其實毫無神秘。過去的人很早就發現了,人體在憤怒時會爆發出更強的力量,因此就在戰斗時主動想象讓自己憤怒的事情,以提升自己的爆發力,而這就是最原始的心法。后來者演化出了更加復雜的心法,比如學猴拳的人會想象自己是靈猴、學虎掌的人會想象自己是猛虎,更有甚者,會想象自己是神祇和魔鬼。

  但諷刺的是,真正能夠解放肉體全部性能的,反而是“什么都不想”,也就是沒有心法的心法。而這就是“天人合一”,武術界視其為心法最高成就。

  他一進門,就看到了店里唯一在看他的我,然后走了過來。難怪他要維持融入自然的姿態進門,原來是因為我用了易容面孔,所以他認不出我,要把我試出來。

  他到我對面坐下來,第一句話就是:“我這次出來,是為了三件事。”

  “三件事?”我意外道。因為我以為他僅僅是來挑戰我的。在我心里,他就是個典型的武癡,像從漫畫里走出來的,視武道最強為畢生追求,對其他一切漠不關心的武道家角色。本來我大可無視他,但這種事越早解決越爽利,所以才來見他的。

  “第一,你肯定也能想到,我最近變強了,所以要挑戰你。”他說。

  我毫不意外地問:“第二呢?”

  “第二,我風聞河貍市有一則都市傳說,有一個綽號是‘無面人’的武術家,他曾經親手殺死過不止一個做過壞事的特級靈能者,惡人們無不聞風喪膽,連一些靈能罪犯也害怕無面人的兇威,陸續從河貍市里倉皇出逃。”他說,“我聽說以后,心癢難耐,想來驗證這則傳說是真是假。”

  “假設無面人真實存在,你要去挑戰他嗎?”我問。

  “不。”他居然搖頭。

  這下,我是真的驚訝了。

  他看出我的表情,笑道:“你是不是也以為我就是個武癡,所以一遇到強者,就會一門心思想要去挑戰?”

  “難道不是嗎?”我反問。

  “不是。”他說,“對我而言,無論是與其他人較量,還是自己獨自研究武學,都是其樂無窮的事情,惟獨與比自己弱小的人戰斗,非但自己無聊,對手也難受。我知道無面人迄今為止的那些戰績,如果他真實存在,那么在他看來,我肯定也是那種很無聊的晚輩。雖然我樂于挑戰強者,但正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會做那么沒常識的事情。”

  難道亂入靈能者競賽、去單挑特級靈能者就很有常識了嗎?我本來想這么說,但想想自己,住口了。

  他的意思,我也明白了,看來以前是我誤會了他。我結合過去與他的交流,重新把握住了對他的認知。很可能,在他看來,武術就和普通人眼里的電子游戲是一樣的。單機游戲很好玩,對戰游戲也有趣,遇到過不去的關卡,一邊研究攻略、一邊嘗試解法也是樂趣。但是如果打對戰游戲的聯機方是個菜鳥,那么自己也會被帶得提不起勁。所以他沉迷武術就和普通人沉迷電子游戲是一回事。真不知道其他武術家知道此事會是什么心情。

  這也難怪他能夠憑那種天賦走到這種地步。對其他武術家來說,鍛煉是辛苦的,將心思專注于一點是吃力的,但對他來說,搞不好將專注力從武術上轉移開來才是辛苦而又吃力的。有一句很多差生司空見慣的話,叫“你如果把打游戲一半的興趣放到學習上就好了”,但沒想到真的有人能這么干。說他是中人之姿的確是看扁他了,某種意義上,這才是最高檔次的天賦。

  我一邊想,一邊問:“那么,你為什么要找無面人?”

  “雖然我不與他較量,但等我見到他,有一句話,一定要親口對他說。”他回答。

  我點頭,然后說:“我就是無面人。”

  此時此刻,我的想法非常簡單:與其放任他在河貍市里到處亂找、節外生枝,不如直接告訴他真相,這就是我的結論。

  不過在說出口的瞬間,我竟有種雜陳的心情,要去看他的表情。

  就好像少年時期的徐盛星,在隱藏靈能的同時,又期待有人能夠發現自己的非凡,我或許也在心里的某個角落,幼稚地期待身邊的人能夠發現,我不僅僅是他們看到的那樣。這一句我就是無面人,其實也早已默默地演練多時了。

  但,武夫,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或許是因為我現在用的身份,并非“殘疾少年徐福”,而是“蒙面武者魔眼”吧。當他聽我說出這句話的一刻,既看不到他臉上的震驚,也聽不見他口中的詢問。

  他直接動手了。

  只一瞬間,他的拳頭就以雷霆萬鈞之勢,來到了我的面孔前。

  出擊之迅猛,好像他的手臂真的變作一道雷霆,直到落入我的掌心,才重新變回肉體。

  沒錯,我擋住了。

  如今的我,對于化零為整的理解,早已今非昔比,縱然他這一招暗勁洶涌多變,我也能夠悉數瓦解。

  接觸之際,他的力量全部被導入了我的腳下,同時,店里的地面突兀地抖動起來,似乎是地震,卻又立即消失了,令服務員大吃一驚,隨后困惑不已。

  “恐怕自聯盟建立以來,只有你才到達如此境界,稱得上百年一遇的超級武術家。”武夫似乎已經相信了我,他收回拳頭,坐了回去,又好像有點心癢難耐,想再打我一拳。

  然后,他吞下一口空氣,凝視著我,過了一會兒,這才繼續說:“武術家的修行,說來說去,就是心、體、技,三個方面。而在技法的方面,什么才是最高成就,一直眾說紛紜,但在我看來,你這個秘技,當得起我心目中的最高峰,想必其他人也無法對此說三道四吧。不過,現在的你,還能看見前面的路嗎?”

  他雖然這么問我,但似乎并不想要知道我的答案,又說了下去,“我的第三件事,正好也與你有關。”

  我并不介意他剛才的試探,接了一句,“是什么事?”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自己獲得了靈能,會是什么樣子?”他問。

  這正好撓到了我心里的癢處,但我反而不想正面回答他的問題,“有話直說。”

  “你應該非常清楚,最高級別的武術大師,一旦覺醒靈能,立刻就是特級靈能起步,再加上自身的武藝,戰力直追降魔專家。”他微微一頓,繼續說,“據說,那個曾經被你挑戰,并且慘敗于你之手的巖流道場繼承人,如今已經覺醒靈能,還加入了地心教會。就我所知,有超過三個聯盟方的特級靈能者死在了他的劍刃之下,臨死前連為他制造一道傷口都沒能做到。而他現在正在滿世界地搜尋你的下落。”

  “從被你打敗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瘋了。除了殺你,他什么都不想要。”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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