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的避難所,猙獰的血手印,充斥著痛苦與詛咒的血跡字句,不知所蹤的活人與亡靈…
大約有那么一兩秒鐘,某種隱晦的恐懼就好像冰水混合物被注射器統統打進了我的尾椎,然后順著我的血液管道一路竄至大腦,浸入了大腦皮層的溝壑中。有時候這種隱晦的恐懼反而比明顯的恐懼更加有著侵徹力。并非直接放在人的眼前任憑觀看,而是惡意驅動人的想象力去勾勒出曖昧不清的剪影。盡管我還沒能徹底摸清楚這些血跡文字意味著什么真相,想象力卻已經自動運行起來,描繪起了人們在某些未知的緣由下陷入生不如死地獄的畫面——并且將自己置身其中。
有人說過,夢是現實的隱喻。
那么“夢中夢”,無疑便是“夢”的隱喻。
我想,這些凌亂的血跡文字,是正在暗示我“以后的事情”。簡單地說,就是“預言”。我在心中稍作整理以后,總結出了兩種未來的可能性:要么是預言家從最初階段就包藏禍心,他根本不想拯救幸存者,之后避難所覆滅,他也果真也沒有履行自己殺死幸存者們的約定;要么是預言家說的全部是實話,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沒能做到自己的約定,而幸存者們則只能陷入地獄。
不,還有第三種可能性——那就是這些文字,并非在隱喻未來,而是在隱喻過去和現在。
換而言之:避難所的人們從一開始就死光了,我和胡麻在不知不覺中走入了亡靈們狂歡的魔窟。預言家修女士兵也好其他幸存者也罷,其實都是死人。當然他們在現實中肯定是死的,但我以為他們起碼在夢中活著。然而夢中的他們說不定也是死的。
這種可能性讓我頭皮發麻。但既然已經進入“夢中夢”,那就無法隨意返回“夢”中。只能先專注于眼前的事務了。
我記起了士兵提及過的“預言家和修女的秘密房間”。士兵以為那兩人定期進入避難所角落的秘密房間是為了交合,但我自然從未輕信過。這里正好是個機會,過去看看吧。
我在避難所的角落找到了那房間,門是虛掩著的。我輕輕一推,門就在極其缺少潤滑的僵硬動靜中敞開了。
闖入視野中的場景,絕非男女交合的地方,而是僅僅看到就令人想要扭過頭去的血腥陰暗之地。一言蔽之,就是個“遍地血污的空房間”。雖然沒有在外面到處都是的血手印,但也散布著大量血液濺射的痕跡,像是曾經有人在此地拿鞭子瘋狂地拷打另一人,血液在激烈的擊打中濺射到了地面上,墻壁上,天花板上,無處不在。
夢中夢似乎也在這里形成了隱喻,這些密密麻麻的血跡里有些看著像是文字。用心看去,所有文字雖然線條不一致,但都是反反復復的一句話,那就是“對不起”。
對不起——是誰說的?
預言家?還是同樣進過這房間的修女?
他們都在這里做過什么?為什么要說“對不起”?
我心中有些推測,但苦于沒有驗證的條件。只好先關閉門扉,轉身離去。
避難所的入口本來是封閉的鐵門,但此時卻好像被某種龐然大物撞穿過,形成了巨大的豁口。我通過這道豁口離開了避難所。外面的小鎮街道同樣是空空蕩蕩,非但沒有活人,連活死人都沒有,搞不好連亡靈們都統統消失了。天空倒依然是夜晚的模樣,但周圍卻絕不黑暗,因為在遠處懸掛著一輪無比巨大的滿月,月光灑滿大地。
這輪滿月真的是大過頭了,比正常的月亮巨大二三十倍。甚至看著不像是月亮,反而像是匍匐在地平線之外的巨大山岳。并且隨時有可能與這邊的世界互相沖突。
這就是忘卻之月。是只能在夢境中看到的,被末日神祇拖入抽象宇宙的月亮。如果說夢境中所有的物質都只是當事人的幻覺而已,那么這輪滿月就是毋庸置疑的真實物質。我之前所經歷的夢境是由夢境魔物的記憶所塑造出來的“刻意為之的夢境”,所以無法看到忘卻之月,而這個夢中夢看上去好像更加接近夢境的原始風貌。
我將目光收了回來,緊緊地貼著路邊,一聲不吭地潛行著。周圍看似沒有任何危險,卻絕不可以因此而放松警惕。雖然我也不知道前進的方向是否有都靈醫生,但有時候比起瞻前顧后,先動起來才是更加效率的做法。
隨著時間推移,周圍的風景逐漸地古怪起來了。
不是“完形崩潰”。雖然我最近也經常出現“完形崩潰”的癥狀,但這次是真的有變化了。路面和墻壁上逐漸多出了血污痕跡,建筑物和路燈等公共設施愈發破敗,干枯的行道樹也愈發奇形怪狀。在意識到這些變化以后,我試著原路折返看看,結果卻去到了更加陌生的街道,風景的怪異化也更加嚴重。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隱隱約約的足音,不止一人。
是活死人嗎?不,活死人的足音會更加凌亂一些。
這是活人的足音。
我將自己的身體藏到轉角后,謹慎地往那邊看去。只見從遠處走來了十幾個人,穿著統一的灰色制服,配備槍支彈藥。神態雖然都是面無表情,但與死人的臉卻大相徑庭,無論怎么看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且根據我的眼光,他們都是“現實世界的人”。
這可真是出乎了我的預料,沒想到在這種地方居然有這么多外來者。我一瞬間差點感覺這座死寂的小鎮其實也頗有人味了,這些來路不明的人看上去更顯親切。
這隊人馬有兩個人走在最前面,衣服雖然與其他人沒差別,但看著像是地位較高者,身上也沒帶槍械。其中一人約莫三十歲,另外一人約莫五十歲。方便起見,先以“三十歲”和“五十歲”來稱呼這兩個人吧。
兩人正在對話,三十歲的口吻隱隱焦慮,“周圍看上去越來越怪了,這個地方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暴烈不是說過嗎?這個夢中夢是沒有亡靈的。”五十歲像是個慢條斯理的人,他的手上端著個羅盤似的物品,“接下來只要抓到都靈醫生,我們就都能離開了。”
“那么,那個關鍵的都靈醫生到哪里去了?”三十歲陰沉地說,“這里雖然危險性更低,但混亂性更高。就算有地圖也無法依賴,隨時都會迷路。我們也只能確保回歸據點的手段而已。現在那個都靈醫生搞不好就藏在小鎮上某個角落的垃圾箱里,難道我們就要這樣找下去?”
我竊聽著他們的對話,暴烈這個名字自然也進入了我的耳中。原來不止是都靈醫生,連凋零信徒也被卷入了夢境里來。
或者說,我和胡麻,以及都靈醫生,之所以會被卷入夢境,就是凋零信徒的所作所為?
這些人也都是凋零信徒嗎?但是從來沒有聽說過,凋零信徒有過灰色的制服。
“所以暴烈不是發給了我們這個物品嗎?”五十歲拿著羅盤似的物品說,“只要…”
“等等。”三十歲忽然捂住了自己一邊的耳朵,“有通信。”
五十歲閉上了嘴巴。
片刻后,三十歲緊繃的面孔逐漸松弛。他轉過頭,對五十歲說:“抓到她了。”
“都靈醫生?”五十歲問。
“對。”三十歲說,“抓到據點里關起來了。”
“暴烈干的?”
“不,是其他小隊抓到的。”
“看來就跟暴烈說的一樣,都靈醫生盡管有著特級的靈能,卻是個沒有絲毫戰斗力的怪人。”五十歲說起這事,臉色頗為奇怪,“正常的靈能者好歹會強化身體性能吧,為什么她就辦不到這點?”
“天知道。或許是以強化醫藥方面的天賦為代價,犧牲了戰斗方面的天賦吧。”三十歲對此不關心,“我們也趕緊回據點吧。我已經不想在這種鬼地方待下去了。”
“你聯絡到暴烈了嗎?”五十歲問。
“沒有。他不放心讓我的靈能進入體內,所以無法加入我的通信網。”三十歲回答,“但他會定期回據點看看,估計再過一會兒就會回去了吧。”
“那…”五十歲說著,忽然頓住,“等等——”
“怎么了?”三十歲也頓住了。
“這個物品在檢測到周圍出現未登記過的活人時會標記出來。”五十歲死死地盯著手上這個羅盤似的物品,“你說都靈醫生已經被抓到了是吧,那么現在這個標記又是怎么回事?”
他陡然轉過頭,目光如箭矢般射向我這邊,“在那里!”
我被發現了。
暫時撤離——這個選項僅僅在我的腦子里浮現了一瞬間就泯滅了。我決定在這里與他們戰斗。都靈醫生不止是我此行的真正目標,也關系到我之后要如何脫離噩夢。雖然不知道暴烈為什么要抓她,之后又要對她做什么,但我必須將其奪回才可以。而顯然,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必須趕在暴烈回到他們所說的據點以前,從他們的嘴巴里挖出前往據點的方法。而一旦在這里撤退,我就很難在這個地形混亂的夢中夢里重新找到他們了。
下一刻,我沖出了轉角處。而三十歲和五十歲身后的所有人則都拿出了槍械。十幾個槍口同時對準我噴出了火光。
激烈的槍聲瞬間撕碎了夢中夢的寂靜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