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修女的嘴巴里倏然冒出了“都靈醫生”這個稱呼的時候,我沒能事先做好任何心理準備。
對我來說,都靈醫生是現實世界的人,同時也是活在現代社會的人;而這里無論多么逼真,本質上也是夢境,并且還是數個世紀以前的地獄浩劫時代。把都靈醫生這個名字硬是放在這種場景下,就好像是企圖往古詩詞里塞個英語單詞進去,無論將后者加入前者的心思是多么千方百計,后者又是多么短小不起眼,都無法將那種強烈的突兀感掩蓋過去。
以至于我甚至沒能立即反應過來。
修女此時是對預言家說話,她的口吻很是冷淡,“都靈醫生至今還未醒來,她也未必會認同我們的決定。”
“這樣確實對她不公平。”預言家也贊同了修女的看法。
她。女人。
我抓住了兩人對話中的第三人稱用詞。在這個世界的通用語中,“他”與“她”的念法是不同的。
換而言之,先不論那個外表千變萬化的都靈醫生是否真的是女性,至少她在這里是以女性姿態出現在人群視野中的。
她為什么會在這里?難道說她在地獄浩劫時代就已經存在——不,這當然不可能了。我更加愿意相信,都靈醫生與我和胡麻一樣,是在某種理由的推動下,才會來到這片夢境魔物所編織的噩夢之中。
“不好意思。能否告訴我,你們所說的‘都靈醫生’,到底是何許人也?”我問。
“嗯?”預言家看了看我,沉吟片刻后,說,“你知道她?”
“我知道另外一個稱呼相同的人。”我說。
而胡麻這時也終于回過神來,豎起了耳朵。
“她與你們二人相同,都是來自小鎮外的人。我們是在五天前遇到她的。”這個時代沒有白天黑夜,預言家卻用了“天”這個時間單位,大約是因為人們依然沿用二十四小時制,“因為她精通醫術,所以我們都很歡迎她。但從前天開始,她就再也沒醒來過了。死倒是沒死,就是一睡不醒。”
我默默地整理信息:五天前,也就是說,都靈醫生起碼是從五天前進入夢境的。
然而按照現實世界安息鎮民宿老板娘的證詞,都靈醫生是昨天退房的。
難道她在夢境中的昏睡僅僅是表面現象,其實是靈魂回到了現實世界?還是說這片夢境的時間流速遠快于現實,所以才會造成這種誤差?
“能讓我見見她嗎?”我問。
“我還要去接應其他尚未回歸的隊伍。”預言家一邊說,一邊用眼神示意士兵,“讓士兵為你們帶路吧。”
士兵對預言家的話語百依百順,老實地給我帶起了路。胡麻也跟在后面,小聲問我,“你也知道都靈醫生嗎?”
“只是聽說過而已。”我避而不談。
很快,我們在一處單人房間中,見到了都靈醫生。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面目——大概不是真面目。
她安安靜靜地躺在房間角落的單人床上,看外表大約是二十多歲,黑色波浪卷頭發。面容美麗,卻絕不柔弱,哪怕是睡著以后的臉也透露著某種精干意味,像是經過訓練的女性長跑運動員。
我很難想象她換上白大褂充當醫生的場面,她或許更加適合做女兵,然后出現在部隊的宣傳海報上。
士兵側身倚在門旁,沖那邊努了努嘴,“就是她了。”
我走到病床前,先是觀察了一小會兒,再伸出右手,撐開她左眼的眼皮。
卻不料,她眼皮下藏著的不是真正的眼珠,而是一只義眼。雖然做工逼真,但在濕潤度等細節上有所差別。
“喂,你做什么?”士兵驚訝地問。
我又撐開了她右眼的眼皮,這回是真的眼珠了,虹膜呈現綠色,與義眼的虹膜部位色彩基本一致。
兩秒后,我得出了結論,對士兵說:“她在做夢。”
“這我們知道。”士兵說。
夢中夢?胡麻似乎在這么嘟囔著。
“你們不擔心她是受到了亡靈攻擊才會陷入夢境的嗎?”我問。
“預言家檢查過了,她沒有受到亡靈攻擊的跡象。”士兵似乎對預言家推崇備至,根本不去懷疑檢查結果的對錯。又或許是懷疑過,只是不會在我們這些外人面前表現出來。
但按照現有的條件去推理,如果都靈醫生此時的夢中夢并非亡靈所致,那就只能夠是人為因素了。
要么是擅長夢境技術的靈能者將她拖入了夢中夢,要么是她曾經受過夢境訓練,現在憑借訓練得來的方法,自愿進入了夢中夢。
如果是前者,那就說明預言家在撒謊,因為前者是很容易被有著探知特長的靈能者所檢查出來的。再加上預言家是避難所唯一的靈能者這點,就能夠直接鎖定預言家是真兇了。然而這個可能性過于微薄,因為將人從現實中拖入夢境,與將人從夢境中拖入夢境,從手續上來說是兩回事。
除非預言家知道這里是夢境,且掌握夢境技術,否則絕對無法完成這種作案。
但如果說都靈醫生是自愿進入夢中夢,而且是在如此危險的環境下,那么她的動機到底是什么?
這是否與我們被拖入這場噩夢有關?
作為比我們更早來到安息鎮,且很可能受過夢境訓練的人,她是否掌握這方面的線索?假設她有所掌握,那么是否會對脫離這場噩夢有所幫助?
說到底,我之所以會來安息鎮,也是為了找她…我看著她睡著的面孔,默默地盤算起了自己的下一步。
沒過多久,我們從這個房間里離開了。
士兵走在前面,帶著我們挑選房間。
看來他是真的很崇拜預言家,在路上一刻不停地向我們談論預言家的厲害之處,“預言家這個綽號真不是白起的,雖然很快會更換,但我覺得這個綽號非常貼切。他為了預防亡靈進入小鎮以后的種種災難,提前做了大量準備工作。從這個改建成避難所的百貨商場,到事先儲存的大量物資,再到我們如今用的裝備和工具,地下水道路線的記錄圖,一系列與生存密切相關的規章制度等等,涵蓋衣食住行所有方面…你知道嗎?他甚至還準備了其他備用避難所,若是這里陷落,其他避難所就會被激活…”
見他這么愛說話,我就趁機問了,“你們之前提到的,小鎮以前的‘結界’,到底是什么?”
“之前預言家也說了吧,是覆蓋整個小鎮的強力結界,能夠拒絕所有亡靈入侵。”士兵口吻古怪地說,“而現在已經故障了。雖然還沒有消失,但部分亡靈已經能像現在一樣進入小鎮了。”
“部分?”胡麻吃驚道,“之前那些還不夠多?”
“你這個問題真是奇怪。雖然我們小鎮位于災害程度極低的地帶,但如果結界真的全毀了,這里怎么可能還有活人?”士兵說。
胡麻沉默了。
“結界運行了整整一百年。無論是結界也好,封印也罷,甚至是人心,一百年過去了都會改變。”士兵繼續說,“但人們卻過于依賴結界的保護了,以為有結界在,就能夠安然生活下去。而預言家則不這么想,他相信結界終有一日會破。就算之前一百年都沒問題,也不能保證明天一定沒問題。”
“他是正確的。”我說。
“所以預言家活了下來。”士兵說,“那些看扁他的人都死了。”
這時,對面走來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子,看衣服應該是修女。她已經脫掉了頭盔,露出了略顯秀氣的面孔,黑色的頭發上佩戴著一枚藍紫色花瓣發卡。
“咦?這是亞麻花的發卡嗎?”胡麻忽然被吸去了注意力。
修女微微一怔,旋即點頭。
胡麻熱情地說:“我也很喜歡亞麻花。以前某個救命恩人問我要取什么綽號的時候,我本來想取‘亞麻’的,但因為重名了,所以只好改成胡…”
“你不是叫‘白’嗎?”修女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
胡麻連忙捂住嘴巴,不好意思地笑了。
修女冷淡地點頭,離去了。我想,如果胡麻現在還是那副英俊面孔,說不定修女的態度也會變得熱情吧。但胡麻好像也不為此而介懷,似乎已經習慣了。
忽然,我想起了他在現實中對自己的英俊面孔缺乏自我認知的表現。他應該不是真的缺乏自我認知,很可能是在當初日夜燒傷的生活中,很多人對他燒傷后的面孔表現過反感,而他則被動地接受了這一切。以至于在恢復容貌以后,他也習慣性地不去關注他人對他本來面目的反應了。在他看來這些或許都是雜音。
“你對修女感興趣?”士兵笑著對胡麻說,“死心吧,她是預言家的女人。”
“我沒有…誒?”胡麻愣了愣,“但她好像對預言家也很冷漠吧?”
“有些女人就是那樣的。”士兵說,“大家經常看到修女跟預言家一起進入避難所角落的房間里,也不知道兩人在那里搞什么。但肯定是那回事沒錯了。”
“那回事…”胡麻沒好意思問那回事是怎么回事。
片刻后,我們也挑選好了房間,士兵離開了。
“徐福好像也不在這里。”胡麻看向了我,“那個…”
“我不建議你外出找徐福。至少不是現在。”我知道他想說什么,“預言家不是說過嗎?還有其他收集物資的隊伍沒回來。你至少應該等他們都回來了。說不定徐福會被他們帶來,就像是我們一樣。”
“但是…”他糾結著。
“而且徐福也未必陷入了夢境。”我說,“你如果輕舉妄動,反而會害了自己。”
“但是,萬一呢?”他相當執著。
“這樣吧。我有辦法幫你找到徐福。”我想了想,“但你必須相信我,先老實待在這里。”
“什么辦法?”他好奇道。
“保密。”我說,“相信我。”
他顯得有些不安,但還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接受了。
“那么,我先出去一趟。”說著,我看了看他,又不放心留他獨自在這里,決定在臨行前先囑咐幾句,“你一個人不要到處亂走。”
他點頭。
“不要拿陌生人給你的食物。”
他再點頭。
“哪里不舒服記得跟我說。”
他連連點頭。
正當我思考是否還有其他注意事項的時候,忽然,他的肚子響了起來。他連忙捂住自己的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記得自己之前收集物資的時候拿到過紅燒牛肉罐頭,他好像就是喜歡吃這個的。于是將其拿了出來,丟給了他。他連忙雙手接住,然后道謝。
“我剛才是怎么跟你說的?”我問。
他傻乎乎地看著我,“啊?”
不要拿陌生人給你的食物——我本來想這么跟他說,但也能大致想象到他會如何反駁我。只能在心里嘆了口氣,說了聲再見,然后離開。
片刻后,我通過避難所內部的出入口,重新返回了地下水道,開始做起下一步行動的準備工作。
我決定做一次冒險。